王九如 | 也无风雨

总第1241期

文字 | 王九如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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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每个人都会在心灵中有个归宿存在,当你身临其境时,你就会知道:这是你的家,你到家了。

——肯尼·基

01

如果说非得有观众,那沿着运河绿道来来往往,漫步看景的人还真不算少。路过这桥下,见有人表演,自然也有人驻足观看。并会适时的报之以掌声。这些人,当然算是观众了。

只是,对沉迷于音乐的阿珠、老林和老毕而言,有没有观众其实都是一样的。在他们的心目中,潺潺流过的运河水,路边的小花绿草,还有依依垂柳,这些,权当是忠实的观众了。其他的,反而顾及不到了。

都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他们拾起曾经搁置的梦想,先后走进了老年大学的课堂,重新当起了学生。

阿珠退休前是杭棉一厂工人,几千号工人中女工可占了大半,三班倒的工作辛苦异常。下班后听听邓丽君,还有那个时代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有了这些音乐大餐,阿珠疲劳顿消,精神亦随之大振。

听得多了,也能跟着唱起来。阿珠的嗓音绵绵甜甜的,风格介于邓丽君与杨钰莹之间。工会活动,阿珠是必定登台的。站在聚光灯下,面对台下黑压压的观众,一曲《我只在乎你》唱得如痴如醉。掌声里“再来一首”的呼叫声此起彼伏,常弄得她一时半会的下不了台。

生活,没有因此有多大改变。走下舞台的阿珠还得三班倒围着机器转,只是梦想的种子已然在她心中悄悄埋下。

02

等到心里的那颗种子真正萌发,阿珠已是退休在家。一起跳广场舞的姐妹们羡慕她的好嗓子,建议她去市里的老年大学深造,专攻声乐,凭她的底子,定会学有所成。

“还怎么有成?都一大把年纪了。”阿珠嘴里虽这样说,还是悄悄摸到学校报了名。

老公和女儿都在上班,外孙由他奶奶带。阿珠正好空了,有大把的时间放在老年大学。

没进课堂,阿珠的声音美则美矣,却总有些枝枝蔓蔓的混在其中。就像一匹细心织出来的布料,看似漂亮,在质检眼中,总能找出一两个瑕疵。教声乐的何凡老师听她一遍一遍的练唱,从口形、舌头、气息等方面加以指点,帮助修正,传授技巧。阿珠悟性好,一段时间练下来,声音清澈圆润了许多。歌唱风格也有了很大改变。听着自己的歌声,阿珠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阿珠和老林老毕其实并不熟。

老林拉手风琴,老毕吹萨克斯。三个人都不在一个班。

放学出来,提只小包的阿珠,和身背乐器的老林老毕上了校门口的同一辆公交车。老毕在明基公寓下了车。再下一站就是卖鱼桥,阿珠下了车,老林手扶手风琴也跟着跳下车来。

“你也住这边?”阿珠礼貌的问了句。其实这一路下来,他们,还有先行下车的老毕,除了目光偶尔的无意对视,可没什么语言方面的交流 。

“是的,我姓林,住桂花城一期。”

“巧了,我住二期,算是近邻,叫我阿珠好了。”

“好的呀,我们今后可以同路了!”

“不仅同路,我们声乐器乐还可一起多切磋。我唱得不好,请林老师多指导!”阿珠微笑着向对方点了下头。

老林摇摇脑袋,甩了甩垂在额前的一撮头发。忙说:“可不敢称老师,相互学习。”

想了想,老林又说:“改天我们找找前面下车的那位萨克斯仁兄,商量一下,看能否搞个三人组合,一道练练。”

“这个主意好!我们住得也近,组织起来方便。”阿珠一下笑出声来。

03

老年大学设有哲学、中文、历史、音乐、书法、美术,还有舞蹈、棋类等专业。音乐类每周三、五两天课。其余时间学员灵活安排,自行练习。阿珠老林找到老毕,谈起组合,可以说一拍即合,连场地都当场定了下来,就在卖鱼桥码头旁边的运河文化小广场。那里差不多算是明基公寓和桂花城之间的中点,三人往来都很方便。

一片绿植环绕中的广场,中间有一大花坛。矗立于花坛中央的,是南宋留存至今的一座五米多高的香积寺灵塔。斑驳古朴的石塔,伴着川流不息的古运河水,默默见证着这座城市的古往今来。

三三两两带着孩子的老人,小半天才走出一步棋的两位老者,还有坐一旁石凳小憩的清洁工。下午的这里,没多少人过来。广场舞的大军,要等到华灯初上的晚上。阿珠,还有老林老毕,正图个清静,就靠河一角摆下场子。说是场子,其实就是三个马扎,带三个谱架。

老林老毕打开曲谱,定好音调,《山楂树》的前奏慢慢响起。阿珠对面站着,双手微握,轻轻提起一股丹田之气,随着伴奏放声唱起来。前苏联的好多歌曲和手风琴最配了,再加上低沉浑厚的萨克斯,美妙的歌声从广场的一角传出来,竟产生了奇妙的混声效果。

接下来还有《小路》《红莓花儿开》,风格差不多,三人驾轻就熟,很快形成了默契。

首次合作就取得如此满意的效果。老天都感动了,悄悄给他们送来了洗礼,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毫无任何征兆的下了起来。他们太投入了,有征兆应该也不会感觉得到的。

歌声戛然而止。代之以雨点打在树叶上轻微的“啪啪”声。三人手忙脚乱地收好东西,老毕一手谱架,一手拎着马扎,叫了声“跟我来。”穿过拐角处的假山,沿台阶往下,一条曲径通往卖鱼桥下。

这大桥下面可是别有洞天。临河一面修有大理石护栏,三四十个平方大的地面铺着一色的麻条石,头顶上车来车往的桥面,好似一副巨掌,将风风雨雨挡在了外面。

“好地方!” 阿珠擦着脸上的水滴,喜出望外。

“莫听穿林打叶声,也无风雨也无晴!我看这样,练习场所可固定在这桥下了。这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下,是老天在提醒我们,还有比广场更好的地方,该珍惜。”老林看了看地形,非常满意。

“当然好了,” 老毕吹了下萨克斯试了试音说:“这里的混响更好,都赶上音乐厅了。”

“别光顾打趣了,操家伙,马上再来一曲,给老天爷的及时雨献个礼!”老林说着摆开了阵势。

04

小荷出现在阿珠的视野,已是半年以后了。

卖鱼桥下虽说来来往往有不少人,但并不妨碍三人组合的全身心投入。他们的配合,他们的默契,愈发渐入佳境。

与其他过客不同。 小荷两手各提一只黑色塑料袋,来到桥下,放下袋子,不声不响地靠护栏站立。没人注意到她。

身姿纤瘦的她双手合十,面河而立,看不到她的表情。

阿珠的歌声是被一连串的什么东西落水的声音所打断的。惊讶的她回头一看,一位少妇正把口袋里装着的鱼往河里倒。一条条银鲫掉入水面,僵硬的身子过了会才慢慢伸展开,似乎不相信自己还能回到水里。等渐渐回过神来,摇摇尾巴,缓缓的,才半信半疑地向水中游去。有条鱼没远去,慢慢的又浮出水面,回望了为它放生的女人一眼。那一刻,小荷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和欣慰,眉头也舒展了一下。她再度合起手掌,眼神随着鱼儿翻起的一圈圈涟漪变得生动起来,少了些许原先的茫然和无助。

阿珠一把抱住小荷,轻声问道:“妹妹好!需要帮助吗?”

“谢谢姐姐!”小荷眼眶一热,拿起身边另一个袋子。打开了,朝河里倒去,几只小龟和甲鱼 “咚咚咚”掉入水中。看到那些小生灵到了它们本该去的地方,小荷释然了。阿珠看着这一切,心弦似乎也被轻轻拨动,跟着现出了一脸的虔诚。

阿珠扶着小荷在一旁的长椅坐下,握着她有点哆嗦的小手,一手抱着她的肩。像在安慰自己的孩子。

“没事的,生活总有不如意处,想开点!”

“姐,我儿子才上三年级,生龙活虎的,长得帅气又精神,怎么一下子就得了白血病。”小荷的泪水哗的流出来了。

“现在医疗条件好,可以治的。”

“医生说必须尽快进行骨髓移植,可是等了几个月,一直没有配对成功。”

“会有的,相信姐!”

“我去香积寺求了个签。是上签,高僧说有佛祖保佑,会否极泰来的。”

“这不,我听我妈的,过来放生,为我儿祈福!”小荷脸上充满了期待。

“我相信,孩子会好起来的!”阿珠把小荷抱得更紧了。

一旁的老林也在鼓气:“我是医生,这种病发现得越早越好,对症治疗,效果会很明显。不用怕!”

“你是母亲,请保持好的情绪,别影响了孩子。”老毕也轻声劝慰道。

“毕老师说的是,有空多过来走走。我们帮你排解,一起想办法。除了周三周五,其余的下午我们都在的。”阿珠掏出纸巾,为小荷拭去泪水。

“好的,谢谢大哥大姐!哪怕付出一切,我也要把孩子看好。”小荷站起来,给三位深深地鞠了一躬。

05

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人团增加了一名候补队员。小荷嗓音条件不错,适合唱中音,刚好与阿珠配起了和声。这样的组合,似乎更完美了。

这样的时光可没持续多少天。组合里一下子少了两位:老林突然去了西雅图,说是看儿子去了;谢天谢地,小荷的儿子总算配型成功,一大家子都忙着去找医生安排手术事宜。

阿珠和老毕还是在同样的时间出现在桥下,萨克斯配唱,自然少了些许韵味。

老林有时通过视频找他们,因为时差,他那边总是午夜。寒喧了几句,阿珠老毕怕影响他休息,总是快快挂了。

小荷发来微信,说儿子在上海做了手术,还配了张儿子康复之中的照片。看得出,手术很成功。

老毕把小荷儿子的事转告了老林,老林很开心地笑了。他去西雅图,其实是做肿瘤复查的。还在市五院上班的时候,他就查出了瘤子,一刀切掉了三分之一的胃。转眼间已过去十几年了。这事他偷偷告诉过老毕,只不过瞒着两位女士。

小荷儿子的状况,对老林,也是一种信心的提升。

老林把手机通话切换成视频。大洋彼岸,老林披一件薄衫,精神似乎不错。

“林老师,向您汇报,市里的老年合唱艺术团增人,我被选上了 。”阿珠一脸的灿烂。

市老年合唱艺术团云集了艺术院校,及各艺术团体退下来的许多老艺术家,被称为老年歌唱艺术队伍里的黄埔军校。像阿珠这样的非专业人士,能加盟其中,很是难得。

“好好好,向你祝贺!阿珠、居士,我想早点回来!”老毕不吹萨克斯时,常跟在老林后面朗诵东坡的《定风波》,老林便戏称他居士。

“我们等着你!除了排练节目和上课,我会坚持到这老根据地来的。请放心,我们的组合不会散。”隔着手机屏,阿珠向老林频频挥手。

老毕不作声,吹起了肯尼·基的《回家》,那位音乐才子为萨克斯专门创作的名曲。巧了,他就出生于西雅图。

如泣如诉的乐曲,把游子的归乡之念演绎得淋漓尽致。肯尼·基眼里的“家”,是一座名为希尔拉的山。那是曾让他忘记世俗生活,寻得内心平静的地方。

希尔拉之于肯尼·基,犹如古运河之于我们的老林。

隔着机屏,隔着大洋,老林凝神静听,心,似乎已飞了回来。

一丝不可名状的感伤,从老林的眉宇之间闪过。很快,就不见了。只不过,运河这边,吹着萨克斯的老毕,还有阿珠,没有觉察到罢了。

2020.10.16九如写于杭州

作者简介

王九如  江苏兴化人,因文悟道,因道学文。采撷岁月河流里的浪花,记录平凡生活中的点滴。有感而发时写下些清汤挂面式的文字,以小说、散文和游记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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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九如 | 守望那片故土
主编:风雨薇、绿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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