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红了【郭成林】

2021年10月12日，我见北京超市水果摊位摆出了磨盘柿。每斤卖到6元9，叫不少人咋舌。我相反，还为之喝彩，因为这是我家乡太行山区的水果！家乡的柿子能卖出如此好的价格，紧邻的苹果不过3元9，羞红了脸。我为这柿子扬眉吐气，它什么时候上过这么好的价格呢！

不禁想起我的家乡。九月九，柿子满瓤。寒露一过，霜降在望，大雁成行。家乡的山岗，菊花金黄，柿叶红成一片，是一年美景的回眸一笑，最后的灿烂。

一片柿叶一面旗，红得烂漫，红得娇艳，红得壮观。与天上的艳阳沟畔的菊花相互映衬了，乡村在这红艳艳金灿灿的美景中陶醉了！美到这地步，木讷的老汉不知道如何表达高兴，他便嗬嗬地笑，什么也不说，但是什么也就说了。

这时节的天，也真晴得彻底。蓝瓦瓦的，像一面大镜子，已经够洁净了，风还嫌不足，揪几缕白云擦一遍又一遍。天就那么彻底晴，叶就那么彻底红。红叶红得出油，透亮发光，仿佛能看透，却又看不透。柿叶是红的，柿子也是红的。各有各的红法，红得叫你感动。是李白的酒，李白的诗，酣畅淋漓，痛快泼洒。在这个时候谁敢再愁眉苦脸，大家都声讨。

我们农民苦，累，粗俗。秋后有一阵，会轻闲一点，便突然雅起来，诗意起来。妇女们去沟地摘棉花，男人们去坡脚山地摘柿子，脾气如天气，都好起来，俚语村言，说笑逗趣，遥相应和。牛羊在岭头看到了，感动得仰起脖子唱歌，直抒胸臆。天空中有棉花一般的云彩，有柿子一般的太阳。白就白个彻底，红就红个鲜艳，色彩对比鲜明，都是直功直令，满宫满调。这是生命生活乐曲的大合奏大合唱，诗歌一般的时节。一个人喊出口，满山沟走歌手，四股弦梆子腔响彻，回声嘹亮。那些柿子听到农民的歌声，听到夸奖它，更娇羞了，红了脸蛋，扯片叶子半遮面。

我的家乡柿树很多，各家各户都有，多的上几十棵。弟兄分家析产时一定要列入财产清单的。柿树到处能长，从半山腰往下，一直到村边，地边，沟口，有个空地它就长起来。它不占耕地，甚至有意避开平坦地面，专门去艰苦的地方长。偶然有一棵长在了平地上，枝繁叶茂而结果寥寥。农民说它跟咱们一样，就这个吃苦受罪的命，换了水土“服不住”。所以有“柿树不结，刨开疙瘩”的农谚。

我的家乡柿子品种很多。有小巧玲珑的绵柿子，有幽默含蓄的小圈子，有豪放的满天红。有学究味十足的老盖子，永远偏个脑袋在思考什么，又很固执，不喜欢抛头露面，绿叶深深深几许，它在深深绿叶底。还有一种叫臭柿子，也叫菽茬昏，一听就是打时间差不按规矩出牌的急性子，熟得极早，不等到大家显熟它就被人和鸟儿吃完了。特别是有一种最富态的，叫它合柿子，结得特别大，一枚足有一斤。而且红了就能直接吃，不须加工的，大致就是这上市的磨盘柿。可惜曲高和寡，没有大面积扩展开。

我的家乡吃柿子的方法很多。大概有十几种，丰富到这程度也太奇葩了。首先说明，柿子红了不一定熟了，当年知青下乡看到红柿子摘了就吃，涩得哇哇吐，就是不懂得昏柿子能吃而红柿子未必能。这个学问农家小孩子都懂。明白了这个前提，后边的就好说了。认准了，昏熟了，直接上树摘了吃，可；放在通风棚子里等到更熟透了吃，可；做成柿挂如陕西人房前挂的红辣椒待冬天吃，可；切成几瓣叫柿块，在苇箔上晒熟了吃，可；摘下鲜柿子在锅里温水浸泡，十天半月，叫漤柿子，出来后脆甜爽快吃之，可。特别是做成柿饼，木乃伊一般，更是珍品，美味佳肴，可以贡奉皇帝的。还有做成柿糠，这个话题在后边再说。可以单独吃，也能配合其他食材。还有其他系列产品，如柿皮，如柿子醋，甚至连柿蒂也是良药，很难治的病找它。是果是粮也是药，上得大雅之堂，受得小家凄惶。总而言之浑身是宝，这样的话专家说够了。

不同品种不同做法，出来的不同感受很多。基调是甜，同样是甜，还能有区别，说出来是困难的。难说也要说。有的在树上长到很久，隐身高明，天长日久没被发现，树叶落尽才见硕果仅存，真是饱满丰盈，吹弹可破了。薄敛敛一层皮包着，小心翼翼上去小心翼翼摘了，撕了那薄若蝉翼的皮，挖一个小口，直接用嘴吸，要不就用一根细管子吸，那么一下，汁水潺潺汩汩，直入五脏六腑，周身立刻走个遍，顿时神清气爽，百病皆消。说什么琼浆玉液，道什么灵丹妙药，哪里敢跟这天下第一神品比较？

还有一种梁山好汉吃法，更叫一个爽。秋天犁地时家里送早饭来了，一般是玉米面饼子加一锅薄粥，树下去够几个昏柿子，把那铁饼一般的饼子打捞出来，把柿油抹在上面，——西方人吃西餐搽脂抹粉，十有八九就是从这里学的。那么涂匀了，一口咬出个鲁班豁，那个甜哟，神仙吃的东西，不小心甜个仰八叉躺倒在墒沟里，被也在用餐的牲口笑掉牙。——《太行文学》前不久登载的王来宝文章《深切怀念赵全福老师》中写到的赵老师，当年在讲台上就是这么给我们绘声绘色描摹的。还有柿挂，越冬到春，一直到来年，皱微微的像是渊博的智者，甜得像河里游荡的传说，皇帝是吃不到的。不是骗你，走亲戚时扛一挂，不但不寒碜，而且很上档次。

家乡关于柿子的传说典故很多。柿子文化是民间文化重要一支。我只说一件。一家三个儿子，大弟兄两个不当家，媳妇都尖薄。难免打鸡骂狗，老人盖了新房给大弟兄各一所，各支锅另下米。剩下没成亲的小三，爹爹临终呆呆盯他，光是用手拍打头后的“引墙”，弟兄们都不懂。到荒年穷岁，这小三快饿死了，拍打着那引墙哭爹，抓破了糊墙的绵纸，这便闻到一丝甜味，原来那引墙竟然是柿面做成，小三赖以度过了荒年，这才领悟了爹爹当年拍引墙的用意。炒面与土墙的颜色的确相差不大。要问能吃的东西哪个保存时间最长？答曰：柿子。柿子做成柿糠，碾成柿面，放它十年八年不成问题。旧中国，山区农民糠菜半年粮，其中这个糠就包括柿糠。“家住林县南柳庄，家有炒面（柿糠）好几缸”，曾被人当家产夸耀。

柿树的功劳实在太大了。一洼柿子树，半部农家史。

眼见眼不见，忽然间农民不重视柿树了，树上的柿子都不怎么摘了。有一年是初冬，坐车在山沟里转，突然发现几棵柿树，叶子一片也没有了，偏偏柿子又稠，成千上万的灯笼一般，天边的霞光一般，人都欢呼。我说这柿子有没有家？摘几颗如何？有人说你不摘便没家，你摘就有家。我说有家总比没家好。说话间从树下疾驶而过，树后有上锁的院子，看来是搬迁户无疑了。

十年前去易县，发现一道奇异风景：家家养柿树，每块地都种柿树，清一色叫这磨盘柿的。路边有装箱的媳妇们，说是运往日本韩国，价格很可以的。同样是柿子，跟我们那里比一下，自然打眼得很。但我们那里的柿子，其种类的丰富，其风味的多样 ，是任何地方取代不了的。我们那儿什么时候也再做做这柿子文章，叫它们也复兴起来呢？

2021年10月13日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