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球儿”

山东省滨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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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围住了它。第一棍子打在腰上,第二棍子打在鼻子上。它嗷嗷地惨叫着,使劲儿把头往下埋,痛得抽搐成一团球。又是一棍,打在左耳上。再一棍,打在眉骨上······棍子夹着风声抡下去,砸在“煤球儿”的脑袋上,“咔”的一声,头骨断裂,血流如注······鲜红的血一股一股从它曾经健硕的身躯里流出,流过它抽搐的四肢,流过布满尘土的土地,一直流到一处小洼地,汇成一滩殷红的小池······

我的心已经被捏碎了,捂在脸上的十个手指头缝里有热热的东西流出·····

那年冬天,父亲从远房亲戚家抱来一只刚满月的小黑狗。毛茸茸胖墩墩的,一双玻璃球一样亮亮的黑眼睛,走起路来圆滚滚的小肚子来回晃动,活像个煤球儿,从此“煤球儿”成了我最亲密的玩伴儿。那个冬天冷得出奇,大地冻出了裂纹,缸里的水结了一层冰碴子。清晨窗户上挂满了美丽的冰花,听着母亲舀水添锅带起冰碴子的脆响,我躺在又重新热乎起来的火炕上,望着冰花出神。母亲总是把在灶堂里烤得热乎乎的棉裤棉袄,搭在我身上,催促我趁着热乎快穿上,那份温暖我永远记在心上。“煤球儿”总爱趴在灶堂口取暖,那个早晨,它竟然不过瘾地钻到灶堂里面取暖,母亲想用烧火棍儿把它勾出来,没想到棍子一伸进去,它哧溜一声,顺着灶堂钻进炕洞里。天寒地动,我家两天没敢动灶烧火,也没见它自己爬出来。没办法,父亲只好拆炕寻找。炕拆了,露出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炕洞,像迷宫似的。好半天,父亲才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只见它灰头土脸,羸弱的身体里只剩无力地喘息·····想象着它弱小的身躯曾在恐怖的黑暗中无助地呻吟,遭受着恐惧与饥饿的折磨,我抱着它放声大哭。

父亲让我把它放在北墙根下的太阳地儿里,还说是生是死,就看它的造化了。说来也奇,过了个中午头儿,“煤球儿”竟然奇迹般地一骨碌爬了起来。母亲赶忙端了碗粘粥,倒到它的食盆里,它伸出舌头哼哧哼哧地舔舐起来。从此母亲做完饭,总忘不了在灶堂口挡一块木板儿。

“煤球儿”在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复了体力。它健康地成长,给我带来一段最快乐的童年时光。放了学的第一件事便是冲回家,抱起前来迎接我的“煤球儿”。它总是乖乖地任我抚摸,闭着眼睛享受着小主人的恩惠。春末,我家的大枣树开花了,不冷不热的季节。我经常搬出椅子,在枣树下写作业。“煤球儿”时而在院子里跑跑跳跳,时而蹲坐在我身边注视丝瓜架下几只飞舞的蝴蝶,有时它一个箭步冲过去,蝴蝶没扑着,倒把在东墙根儿下晒翅膀的老母鸡,吓得扑棱着翅子,连飞带跳咯咯地叫个不停。这时我会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灶屋里会传出母亲轻柔的嗔责声。我麻利地写完作业,带上“煤球儿”跑到大街上、田野上疯野。钻胡同道子、躲墙旮旯、翻“山”越“岭”、跳大河,扔出去的毽子,它会毫不犹豫地狂蹿一个来回,给我叼回来,看着伙伴儿们羡慕的目光,我会俯下身搂着它的脖子蹭蹭它的头,它会得意地汪一声,表示回应。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否则不知留下多少美好的瞬间。

幸福的时光如水般缓缓地流淌。“煤球儿”一天天长大了,它四肢粗大,身形健硕,黑眼睛略上方的脑门儿上,长出两小撮儿白毛,给健美的身姿又添了几分帅气。长大了的“煤球儿”更加聪明懂事了。它知道该对谁凶,谁是自己人。家人进门它总是欢快地迎出来,摇着尾巴撒娇似的跟着你进屋;它会闻气味,第一次来我家串门的客人,会遭受“煤球儿”狂吠不止的冷遇,可是下次再来,它先围着客人嗅一嗅,然后就是一场摇头晃尾的热情礼遇。不过也有例外,那日堂叔到我家来借耘锄,“煤球儿”摇着尾巴屁颠屁颠地把堂叔领到正屋。父亲与堂叔推杯换盏喝了几杯浓茶,堂叔扛上耘锄要出大门时,也不知道“煤球儿”哪根神经错乱,蹿出来,猛扑到堂叔的裤腿上,一阵狂撕乱咬。堂叔虽身形高大也架不住这突然袭击啊,只见他连连求救、狼狈不堪。父亲是真生气了,一连踹了“煤球儿”两个飞脚,它惨叫着躲回窝里,一下午没敢出来。我给它喂食,它跑出来舔舔我的手,望着我,眼泪汪汪的。

夏天,东湾那一池荷塘葳蕤地生长,晨露在碧绿的荷叶上滚动、闪耀,像一颗颗珍珠;一朵朵或盛开或含苞欲放的荷花,在微风中摇曳,像极了在潋滟的水光中翩翩起舞的仙子。伴着缕缕荷香,我每天背着书包从这里经过。“煤球儿”每天屁颠颠儿地跟在我身后,到了校门口,它再一溜烟儿地跑回家。那年我上三年级,它一如既往地送我去学校,我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它还站在一堆土上朝我张望。我冲它挥挥手示意它回家,它才转身跳下大土堆,一溜烟儿地跑出了我的视线。现在想想在它送我的四年时光里,我有几次和它挥手道别,更谈不上说一声谢谢。我就这样理所应当地接受着它的依恋与呵护,从来不去想它那张望的眼神里有多少不舍与眷恋。

“煤球儿”有那么多的故事值得我去追忆。

炎炎盛夏,父亲睡完晌觉,戴上他那顶破苇笠,扛上锄头,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儿就下了地。“煤球儿”也不嫌热,摇着尾巴跟在后面。到了地头,父亲一头扎进玉米地埋头苦干起来,“煤球儿”趴在田埂上,一棵蓬蓬菜投下来的小荫凉地儿里,耷拉着舌头喘粗气。没有一丝风,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密不透风,一趟还没锄到头,父亲全身上下的衣裤就全湿透了。他随手扒下滴着汗水的布衫子,丢在田埂上,弯腰继续在蒸笼里挥汗如雨。

日头偏西,凉风四起,父亲贪活儿,又锄了一遭儿,这时夜已完全拉开了帷幕,不远处的村庄已是灯火点点。父亲拖着一身疲惫回到了家,冲洗完毕,一屁股坐在饭桌前,喝了几盅酒,吃起饭来。谁也没有注意到“煤球儿”没回来。我去给“煤球儿”喂食,才发现它没在自己的窝里。我的心慌慌地,满大街地找“煤球儿”,各种叫,“吆吆吆”、“啧啧啧”、“煤球儿”······我的喊叫声惹得胡同里四邻八舍的狗狗们也狂吠起来,各种嘈杂划破了黑夜。“煤球儿”一天一夜没有回来,我做梦都梦见它被人药死,吃了肉······泪水浸湿了枕头。

第二天,记得是周末,我挎上篮子和父亲一起顶着烈日,向村西那块玉米地走去。一进地,我就看见了趴在地埂子上,昏昏欲睡的“煤球儿”。我已无法形容当时惊喜的心情,“煤球儿!”我扑过去,抱住它,它吓得汪汪几声,旋即依偎在我的怀里······母亲埋怨父亲丢了的那件布衫就在它的身旁。“好狗!好狗啊!真是只好狗啊!”父亲念叨着拍了拍“煤球儿”的脑门儿,又干起活来。

“煤球儿”已不是一般狗,它已成了我们家人,更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年冬天,静美的朝阳铺满了东湾的冰层,星星点点,泛着银色的光芒。从冰上走,的确是去学校的捷径。伙伴儿们纷纷踏上冰层,包括我和“煤球儿”。开始大家还小心翼翼,试探着慢慢行走。不一会儿,就都大起胆子来,有的在冰上打“哧溜儿”,有的干脆坐到书包上让伙伴儿拉着走,“煤球儿”也高兴得直撒欢儿。谁也没有想到,危险正在向我们一步步逼近,并不厚实的冰层经不住我们肆无忌惮地狂欢,四处都发出咔嚓咔嚓的断裂声,小四儿哥最先发现,他吆喝我们快向湾边跑。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和春燕一起陷进冰窟窿里,一股刺骨的寒凉瞬间浸满五脏六腑,挣扎中只感觉有谁在拼命拉扯我的衣袖,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人们闻讯赶来把我们救上岸,春燕住进了镇医院,我在家发了三天烧。这三天我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尽情享受着母亲的悉心照料,那饱含爱意的斥责都是暖的。母亲端来一碗白花花的荷包蛋,点着我的脑门儿嗔怪地絮叨:“要不是那只狗死命扯住你,你的小命儿早没了······”

我和“煤球儿”更亲了,亲如姐弟。

“娘!娘!国防家的狗疯了!逮着啥咬啥!咬了啥,啥就发疯······”妹妹心急火燎、气喘吁吁地从外面跑回家,慌张得话都说不完全。我也害怕极了,听大人们说前几年从外村跑来一个被疯狗咬过的人,他两眼通红、蓬头垢面,像狗一样嚎叫,也是见啥咬啥。据说村口那棵老榆树被他狂咬过,后来树叶哆嗦成筛糠,不到一年功夫就枝干叶黄,枯死了。这也许是有人杜撰的,但想想村口那棵老朽腐败的枯树,我心里异常恐慌,好像灾难就要来临。

没过几日,灾难真的来了。根据上级部门规定,村里但凡狗族,无论大小,一律乱棍处死。一场血腥的杀戮开始了,村庄上空弥漫着血腥和狗狗们的哀嚎与惨叫······“打狗运动”持续了一个月之久,村子的胡同巷口再也听不到一声狗吠,一切如死一般的沉寂。

记得“运动”其间,“煤球儿”表现出超出一般狗狗的冷静与智慧。它不再狂吠,不再满大街撒欢儿,它不敢踏出家门。它整天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偶尔从喉咙眼儿里发出几声寂寞的低吟,也会被我箭一般地跑上去捂住。我看见它那黑色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助与恐惧。只要听到大街上有嘈杂的脚步声,它会立马躲起来,绝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手持棍棒的打狗队三次闯入我家,它都躲过了劫难。第四次,就是第四次,他们刚刚拖着棍棒悻悻地离开,它就摇头摆尾地跑到我跟前。也许是它认为安全了,一高兴叫出声来,就是这一声,却招来了不可挽救的杀身之祸。围追堵截的喊叫声,棍棒抡起的风声,“煤球儿”的惨叫声,夹杂着我痛苦地哀嚎······

“运动”过后,人们又开始陆陆续续养狗。我家也相继养过几只,但都不及“煤球儿”。“煤球儿”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记,任岁月老去,记忆却越来越清晰······

作者:孙艳玲,网名雁之翎,山东博兴人,中学英语教师。喜爱文学,热爱诗歌,曾在中国诗歌网发表诗歌近50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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