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潘·沃伦(十首)李晖 译

罗伯特·潘·沃伦(十首)(1905—1989,美国)
李晖 译

浮世鸟类学

那只是一声傍晚的鸟叫,辨不出是什么鸟;
当我从泉边提水回来,穿过屋后满是石头的牧场;
我停下来,头顶的天空那么静,但并不比水桶里的天空更静。

多少年过去,所有地方和面孔褪色,一些人已死去,
而我站在远方的土地,傍晚依旧,我终于确定
比起那些日后将淡忘的,我更怀念鸟鸣时那种寂静。

给我讲个故事

[ A ]
很久以前,在肯塔基,我,一个孩子,站在
一条土路边,天刚刚黑,我听到
一群大雁很响的叫声,向北。

我看不见它们,没有月亮
且星星稀少。我只听到它们。

我不知道我的内心发生着什么。

那时是接骨木莓开花前的季节,
因此它们要去往北方。

那声音,一路向北。

[ B ]
给我讲个故事吧。

在这个世纪,狂躁,之此刻,
给我讲个故事。

将它编成一个久远的,星光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就叫时代。
但你千万别说出来。

给我讲一个深深喜悦的故事。

真挚的爱

心在沉默中胡言乱语。发出没有意义的
言词,向来都没有
意义。那时我十岁,瘦得皮包骨,红发,

一脸雀斑。在一辆黑色大别克车里,
开车的是个大男孩,打着领带,她则坐在
那家杂货店门前,从一根麦杆里

呷着什么东西。那美丽
无与伦比。令你的心停止。令
你的血液变浓。令你的呼吸中断。让

你觉得自己脏。你需要洗个热水澡。
我靠在一根电线杆上,看着她。
我想我会死去,要是她看见我。

我怎么能跟那样的明亮存在于一个世界?
两年后她对我微笑。她
叫我的名字。我想我又要死了。

她长大的哥哥们走起路来弯曲着膝盖
带着骑手式的狂妄自大。他们油头粉面,
在理发馆里面说笑话,无所事事。

他们的父亲是那种被叫作醉鬼的家伙。
不管什么时候都呆在他农场住宅的三楼上
枫树底下那座白色的大房子里,有二十五年了。

他从不下来。所有东西他们都拿上去给他。
我不知道他抵押了什么赌注。
他妻子人很好,是个基督徒,祈祷。

他女儿结婚的时候,那老人下来了
穿一件旧燕尾服,带褶的衬衫发黄。
儿子们搀着他。我看到婚礼。他们用

刻有花纹的请柬。非常时髦。我感觉
我就要哭了。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
想知道当某种事情对她发生时她是否会哭。

那抵押没有被赎回。最后那消息被私底下传出。
她再也没有回来。那个家
可说是东飘西散。如今再也没有人穿那样闪闪发亮的靴子。

但是我知道她永远美丽,并住着
一座漂亮的房子,在远方。
她叫过一次我的名字,我没想到她竟然知道。

摇篮曲:在睡梦中微笑

睡吧,我的儿子,在睡梦中微笑,
你将梦到一个新的世界。
此刻,看着你熟睡,
我感觉这世界枯竭的力量又重生,
感觉神经蓬勃而交织,
感觉血液中一阵哗哗作响,
感觉到热情之酒和灵魂之躁动,
仿佛春天在内心冰冷的丛林中苏醒。
而青春的事业现在才开始。

睡吧,我的儿子
睡吧,儿子。
你将会看到雏鸟坠落,
在兔叶草撒下斑斑血迹。
当然,你将会看到各种
这世间强暴铁蹄之下的罪恶,以及狡诈之手的损伤。
喉咙是对刀剑温柔的邀请。
真相招引记事者的谎言。
被赠予的爱哀悼被出卖的信任。
心却最哀悼它自己的不贞。
而后,更重大的,是你的责任。
梦想完美。
梦想吧,儿子。
当跳水者离开踏板
悬挂于高处的一瞬映衬于天空,
轨迹趋向于一段
悬于他的大脑的眼界中之印象,光一般完美。
那么你的梦想以后会为你效力。
所以此刻,在梦中,请你关照我,
并赋予我们的期望以新的特许,以
解放人类潜在的可能。
意想不到的恩赐是被放弃的恩赐。
梦想恩赐,儿子。
接着睡。
梦想那睡眠是一块阳光照耀的草地
昏沉中梦见一群蜜蜂
在太阳下穿梭,还有一片阴凉
你可以躺下,静息于它们阳光照亮的事业。
让睡梦中那群低语的蜜蜂
将蜂巢中的蜜露踏平。
现在,沉下心来,你的梦想将继续
在那深深的蜂巢中保持一段时间的甜蜜。
梦想那甜蜜继续。
梦想吧,甜蜜的儿子。
接着睡。
如果那些愤怒的带菌者突然飞转过来
围在你熟睡的头顶,成群结队,会怎么样?
那悲惨世界里非真实风暴的冒犯
从来不需要害怕。
因为现在你梦见现实。
麻烦呻吟着触碰你的手。
现在,麻烦像大海一样升涨
接近那强大的月亮,你梦的指挥部。
梦想那力量到来。
梦想吧,强大的儿子。
接着睡。

等……

你不得不等。一直等,直到
最后一声猫头鹰的鸣叫

震响颤栗的寂静,意识到你的身边
没有呼吸,而黑暗凝结向没有曙光的黎明。直到

长久的干旱被打破,谷物来不及挽救,
但总算来得及发一场洪水,而蹒跚的奶牛,被搁浅

在意外的小岛,悲伤地在桤木栏中咳嗽。直到
医生走进候诊室,他的表情

泄露了一切,而你希望
他该死的手从你肩膀上拿开。直到

那个多年来跟你一起生活的女人,说
什么没有怨恨,生活本来是这样子,她想不起

最后爱你是什么时候,生活在谎言里仅仅
为那些孩子。直到你遭遇法语不规则动词的

不确定,同时因为一个奇异的巧合你开始从奥马利神父
接受天主教的教义,他咀嚼手指甲上的倒刺。直到

你了解到,令你吃惊的是,我们的救世主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殉难,
而当泪水聚集在你的眼睛,你突然爆笑起来,

因为那肯定是关于他的玩笑,想想看
我们算什么。直到

你揭去那最后的辩解,像一块疮疤,并
赞美内在的本质,美好如灼烧的

肉体,或夏天的日出。直到
你想起,显而易见,平凡人做着高尚的事情。直到

那成为你的习惯,反正,上帝
允许人们有某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或对或错。但有时候正确。

爱上帝的一种方式

这里是真理的影子,因只有阴影真实。
落日下自太平洋汹涌而来的、第一道倾斜、浩荡
继而破碎的海浪,将告诉你所有想知道的
关于海洋地理的一切,而你父亲临终前的喋喋不休
为已故名人录提供了所需要的生平资料。

我想不起我开始时跟你说了什么,但至少
我可以说我如何彻夜地躺在星空下
听见群山在睡眠中呻吟。到白天,
它们什么也不记得,走动于它们被允许的场合,
就是哪儿也不去,除了在缓慢中瓦解。然而
在夜晚,一些白天想不起的东西被记起,
因此它们呻吟。呻吟那被美化了的、忘记罪恶的
良心之痛,希望你没有因此而苦恼。可我有。

我想不起是什么令我的舌头负重,但奉劝您
想想您懒散的白色肚皮,怎样地腻滑而松软,
想想那毛茸茸的星星,银亮、银亮的,同时那寂静
像风一般吹过,并想想大海纯洁的胸膛,赤裸着
迎接那摇晃的月亮之蛇的吮吸;而且,
想想在远方,在plaza,piazza,place,platz,①或者广场,
靴子的鞋跟,像正在诞生的历史,在卵石上砰然作响。

每件事物似乎都是某个其它事物的回声。

而当,那刽子手抓着头发,举起
苏格兰玛丽的头颅,②那嘴唇还动着,
但没有了声音。那嘴唇,
它们在试图说出什么重要的东西。

但是我忘了提及一处高地——那些
被风拷问的石头,在黑暗中洁白、高大,而
没有风的时候,则雾霭凝聚;一次在午夜的萨尔河上,
我观察那些挤在一起的绵羊。它们的眼睛
凝视着空虚。在雾气弥漫的光里它们愚蠢
圆形的眼睛,像泥水中肥胖的鱼的眼睛,
或者像一个学者,在他的欲望中迷失了信仰。

它们的下颌一动不动。干草
的碎片,在灰白的雾光里灰白,
挂在下颌的一边,一动不动。

让人以为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或许是爱上帝的一种方式。

译注:
①此处几个相似的词是“广场”一词在不同地域里的叫法。
②此指苏格兰女王玛丽一世(Mary Stuart)。最后被伊利莎白一世以谋反罪押上断头台。
玛丽·斯图亚特于1587年被处极刑,事后有人回忆行刑过程,说那天刽子手喝醉之后长喘三口大气才把玛丽的头砍下来,当第一斧头下去,据传她用喉咙喃喃作声说:“刽子手,做完你的事儿!”关于这场行刑有很多其他版本,但经久不衰延续至今的版本是:当刽子手拿着玛丽面容冷峻的头颅向在场的人展示的时候,这才发现玛丽戴了一个假发头套(戴着假发就像她平时那样)。刽子手抓着一束玛丽的毛发从而拎着她的头。却发现死去的女王的嘴还对着下面的祈祷者在动。

傍晚的鹰

从一面光束到另一面光束,翅膀浸穿于
夕阳构建的几何形状和兰花形图案,
自山峰黑色的角状阴影,乘着
松林和咆哮的峡谷之上的
最后激烈的光之雪崩,
鹰,来了。

他的翅膀
之镰,又割下了一日,他的身姿
是那磨利的钢刃,我们听到
时间之茎无声地断落。

每一根茎端都沉重,载着我们罪孽的黄金。

看,看吧!他攀上那最后的光芒,
没有时代也不知罪过,而在他
眼睛下面,那不可宽恕、也未被宽恕的世界,摇晃
成为阴影。
现在,
那最后的画眉鸟长久地寂静,最后的蝙蝠
巡弋于他尖锐的象形文字。他的智慧
古老,且浩瀚无边。星光
沉静,像柏拉图,映照着山岭。

假如没有风,或者,我们以为,我们听到
大地绕地轴碾磨的声音,或听到历史
滴进黑暗,像地下室里渗漏的水管。

镜子的本质

上天有谋杀在眼睛,而我
有谋杀在心里,因为我
只是人类。
我们互相对视,上天和我。
我们彼此领会,因为

因为夏至已降。我站立
并且等待。美德被奖赏,那
只是梦魇,而我必须得告诉你

不用多久,甚至
在夏时制调整以前,那太阳,
在西面满是焦黑色松树桩的山脊之上,
像腐烂的鲨鱼牙齿之乐土,下沉
更低,更大,更空虚,更通红
甚于一个母亲的愤怒,仿佛
罗斯福还未参加竞选,或最初的阴道
尚没有幻想的质地。时代

就是你凝视的镜子。

幻象

我要建一座房子,在飞燕草开花的地方
一小块桤树林中的空地,在那里
落日的阴影投下紫罗兰色的忧郁,
一只北美夜鹰发出怪异的鸣叫,
我要躺在水莎草做的床上,
倾听那玻璃般透明的黑暗,
我的窗台有摇曳的灯光,
还有一只猫头鹰阴森森的注视。
我要用冉冉的曙光点燃我的房子,
然后留下灰烬和烟雾离去,
把那片空地还给猫头鹰和幼鹿,
而树林里灰色的烟雾随风飘逝。

致命极限

我看见夕阳下那只鹰在怀俄明上空乘风翱翔。
它自针叶林之黑暗中升起,越过灰暗的冷酷无情之
缺口,越过苍白,冲进有梦幻般光谱的暮色,
凌掠于雪山之纯洁、悠然的光辉之上。

那儿——西面——即是特顿山脉。雪峰将很快成为
阴暗的轮廓,划破星群。此刻,这块黑点
悬浮于何等的高度之上?黄金之眼是否会看到
新的极限超越至何种范围来标记那最后一抹夕光?

或者,在体尝到大气的稀薄之后,它是否
不屈地悬停于濒死之美景,在知晓
将接受那致命的极限,并荡着
巨大的圆弧下降以重回大地之

呼吸之前?或重回岩石、腐朽、或其它此类事物,
以及我们紧握不放的任何梦想之黑暗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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