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难民到侨置郡县,东晋在区域地方上与北方的政治斗争

两晋衔接期间,因为北方战乱,大批百姓逃难到南方,南方的司马睿势力百废待兴,问题重重。作为对诸多问题的回应,东晋王朝发展出了一种新的政区制度:侨置郡县。侨置郡县的起因很复杂。北方大乱,大批老百姓携家带小,举家甚至全族往南方逃难。逃难百姓的规模很大,北方各州都有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人口迁出,拥向南方。南逃的人口大致占北方登记人口的三分之一左右。而如何安置如此众多背井离乡的百姓,成为了摆在东晋面前的一大难题。

侨置州县政治化

中国人最注重乡土观念,大多数人一辈子都生活在本乡本土,流动性很小。他们的经济、人际、悲欢离合和祖宗坟墓都在故乡,如果没有特别大的困难是不会离乡逃难的。而一旦难民潮涌动起来,问题就层出不穷。逃难的百姓就等于抛弃了家产和收入,与过去的经济和社会一刀两断了。而难民的他们靠什么生活?逃难的过程中如何解决吃穿的问题?遇到困难,比如生病、兵火,找谁依靠?逃难过程中,难民如何处理与当地居民的关系?任何一个问题处理不好,都可能引发纷争。两晋衔接期间的战乱有两大叛乱势力,除了北方的少数民族势力,就是各地风起云涌的流民武装——王弥、石勒等人的主要武装力量其实就是北方的汉族难民。司马睿之所以能在南方站稳脚跟,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依靠王敦、陶侃等人镇压了南方的多支流民武装,稳定了局势。可南渡的难民越来越多,继续镇压是不可能的。

东晋面对难民的首要问题是:如果无法妥善处理好流民的问题,那么流民中的枭雄、大族甚至个别家族就会抢先把流民组织起来,为自己所用。难民流动的时候,遇到问题和纠纷需要强有力的人物出来主持解决。这些人物一般是原来居住地的豪门大族,也有部分人是能力出众的强人。他们就成了流民组织的领袖,东晋初期的祖逖、苏峻等人就是这样的领袖人物。他们一旦拥有了组织,就会提出各自的政治主张。这一点也是朝廷不乐意看到的。

因此,东晋王朝采取的方法是专门划出南方的土地来,安置流民。安置的目的是,即便不能让流民在南方安居乐业,最起码能让流民不揭竿而起。最初简单的安置行动,后来掺杂进来了朝廷和贵族高官们的政治目的,发展成为侨置州县。

东晋王朝以天下正统自居,但却偏居南方,失去了对天下主要领土的控制,地位可以说是十分尴尬。司马家族唯一可以拿出手的就是王朝正朔,自己的祖先曾经是天下共主。但这个标准太主观了,刘渊说我是汉朝的外甥,我的祖先也曾是天下共主;赫连勃勃还说我是夏朝大禹的后裔,我的祖先统治天下比你们更早。所以,谁占领着作为天下中心的中原、两京,就成了谁是天下正统的标准。先后占领中原的两赵、两秦、燕国等政权都不承认东晋的地位。东晋因此要延续天下共主的架子,起码在形式上要维系对失地的“统治”,就想到了在安置北方南下流民的同时“恢复”北方的政权形式:我有北方的百姓、有政权形式,我还可以对北方领土宣示主权。于是,东晋划出一块南方的土地安置幽州流民,就恢复幽州的郡县名称;安置山东流民,就用原来的山东郡县来称呼本地。这些州、郡、县因为不是本土,所以被称为侨州、侨郡、侨县。

对于北方政权新立或改名的州、郡、县,南方绝不侨置或沿用旧名,表明对北方政权的否定。除了宣示正统和主权外,侨置州县还可以和北方政权争夺人口。北方政权一般得不到汉族百姓的认可。当汉人知道南方有同乡重建了故乡的郡县,那里有乡音、乡俗和故乡的街巷里弄时,他们很自然愿意逃离北方政权的统治,投奔东晋侨置的州县。侨置州县在实践中吸引了许多人口持续南渡,增强了东晋的实力,弱化了北方政权的力量。在冷兵器战争时代,人口可是决定国力的关键因素,重要性并不亚于领土。在这个较量中,东晋占据着优势。

高官显贵们同样也有政治目的,东晋朝廷的掌权阶层大多都是北方南渡的世族豪门。他们以门第相互标榜,门第和政治地位直接挂钩:出身豪门的子弟垄断高官,普通人家的子弟只能在中低级职位上徘徊。而地望是表明门第贵贱的主要标准。地望,即姓氏古籍中常用的“郡望”,是指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每郡显贵的家族,意思是世居某郡为当地所仰望,并以此而别于其他的同姓族人。但这就让南渡的北方豪门们很尴尬,比如,琅琊王氏失去了“琅琊”怎样自称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离开了“陈郡”又无法保证家族的门第纯洁。因为郡望和政治利益紧密相关,南渡世族们还以沦陷的旧地名自称。安置流民的同时,恢复旧式的政权,符合南渡世族的利益。他们热衷推动侨置州县的建立。

凡此种种,就是东晋侨置州县的特殊背景。司马睿南迁时,琅琊百姓随司马睿过江的有1000多家。太兴三年(320年),司马睿侨立怀德县于建康,以安置这些琅琊流民。晋成帝司马衍咸康元年(335年)又在江乘县(今江苏句容县北60里)境内侨立琅琊郡,为了和北方的琅琊郡区别起见,称为南琅琊郡。北方的琅琊郡有临沂县(琅琊王氏就是这一县的人),于是南琅琊郡也侨立临沂县(还是在江乘界内)。这可以算是侨郡县的创始。

有人将侨置州县的历史推前到了汉高祖刘邦的时候。高祖七年(公元前200年)在郦邑(今陕西西安市临潼区东北)建城,城社、街庭、居家都模仿故乡丰县,并真的迁徙丰县百姓居住其中。刘邦这么做的原因是他的父亲刘太公不习惯长安的环境,想念故乡,为了解决老父亲的思乡之情,刘邦干脆在关中造了一个新丰县。三年后刘太公死了,郦邑干脆更名“新丰”。此后,西汉、东汉西北、东北边界不断变化,为了安置撤退的边民,也常常在边界侨置郡县。不过乔治郡县成规模、制度化,还是在东晋。

​弊端

制度确立后,“一时侨州至十数,侨郡至百,侨县至数百”。东晋在名义上起码还拥有对天下各地的统治。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侨置州县制度发生了复杂的变化,利弊并存。

首先,州县的侨置和流民人口的多少直接相关。南逃的百姓大多都是离江南比较近的百姓,黄河以北和西北地区的百姓逃到江南的不多。侨置之初,东晋设置了各州政权,后来因为幽州、冀州等地逃往江南人口较少,废除了这两个侨州。而兖州、豫州、徐州等州南渡的流民较多,州级监制始终存在。郡县也是,流民较多的地区,侨置政权比较完备。

其次,侨置州县的名称与隶属关系越来越复杂。为了区别北方的地区,东晋直接在南方的琅琊郡前加了一个“南”字,比如“南琅琊”、“南徐州”等。后来东晋北伐,一度收复了青、兖、徐、豫、司、雍等州,就在新收复郡县上加“北”字。侨置的西北、四川地区的郡县,则互加“东”、“西”以示区别,比如“东冯翊”、“东弘农”等。这还算是侨置州县最简单的冠名法,至于一郡一县百姓侨寄数处,分别设置州县;又比如郡县沦陷,于是侨置,后经收复,又再沦陷,反复侨置。再加上北方州县因为百姓逃难已经被取消、合并或是重新组成,原来的郡县已经消失,而南方侨置郡县依然存在。所以州县名字越来越复杂,隶属关系也更复杂了。

当流民来到南方后,侨置州县和南方州县的矛盾日渐激烈。侨置州县的本意是借土,南方郡县的土地被拆分,自然不愿。而随着行政区划日渐纷乱复杂,侨州郡县分割南方州郡县的现象越来越严重,部分南方郡县还改隶于侨州郡者。部分北方强盛世族“反客为主”,甚至裁撤南方郡县来侨置自己的乡土故郡。这些难免不引发南方郡县的反感。而为了安置和吸引流民,东晋对侨置郡县的百姓另行登记,称为“侨人”。侨人的户籍称为“白籍”,不算正式编户,不负担国家调役。南方土著人口却要承担越来越重的税赋和徭役,土著和侨人的关系也开始恶化。

侨置州县越来越多,造成政区繁杂,导致“民少官多,十羊九牧”,在之后的南朝一直如此。隋朝统一南北后,开始重新划定政区,大举并省州县,并改州为郡、以郡统县。这才彻底根除掉侨置州县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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