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评论:智利诗人聂鲁达和《诗歌总集》
聂鲁达
文/马家骏
巴勃罗·聂鲁达(1904-1973)是智利诗人、政治活动家,是当代拉丁美洲诗坛的一代宗师。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被看作是二十世纪拉美首屈一指的大文豪。
聂鲁达原名内夫塔利·里卡多·雷耶斯·巴索阿尔托。他出生一个月后,母亲便去世了。父亲何塞·雷耶斯是位铁路员工,便带他迁居特摩科。内夫塔利·雷耶斯十三岁时在特摩科的《晨报》上发表文章,随后发表诗文多篇。由于家庭不赞成他写诗,他则运用不同笔名继续偷偷写作。十五岁时,他以诗歌《理想的夜曲》得诗歌节奖。1920年,内夫塔利·雷耶斯,由于敬慕捷克十九世纪诗人扬·聂鲁达,于是启用“巴勃罗·聂鲁达”这个笔名创作,以致智利的聂鲁达的名声远远超过了捷克诗人。
聂鲁达十七岁考入圣地亚哥师范学院法文系,同年《节日之歌》一诗获全国学生诗歌比赛一等奖。1923年他的第一部诗集《霞光》(一译《黄昏》)出版。次年出版了他的成名作《二十首爱情诗和一支绝望的歌》。这部成名诗作,打破了僵死的现代主义诗风,它形象地展现了美丽的自然风光,歌颂了爱情和青春,也表现了个人爱情的悲欢,它以浪漫主义激情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情绪。此后,许多的文学期刊和报纸约请他发表诗作和从法文译的欧洲诗歌,出版社不断出版他的诗集和译诗集。在大学期间,聂鲁达参加了“堡垒社”的活动,受到无政府主义思想影响,思想和诗作都显得狂放不羁,自由奔放。
聂鲁达没有完成大学学业,1925年担任了《驮马》杂志编辑。23岁时,他被任命为智利驻仰光的领事,此后接连在科伦坡(1928)、爪哇(1930)、新加坡(1931)、巴塞罗那(1934)、马德里(1935)等地任领事,外交工作之余,诗歌创作仍频频刊出,他出版诗集有《无限的努力》(1925)、《指环》(1926)、《居住者及其希望》(1926)、《热心的投石手》(1933)、《大地上的居所》(1933)及译诗。三十年代起,他的诗在国外出版,逐渐走向世界。
这个阶段,世界各地的风光与生活给了他新的印象和诗歌题材。他目睹东方人民在帝国主义压迫下的苦难,大大提高了认识。聂鲁达学过法国超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为了打破拉丁美州诗坛上现代主义的僵死沉闷的统治,改革诗风,他则抛弃早期的格律诗,在自由诗句中运用令人难以猜透的比喻、联想和意象,诗歌写得晦涩、怪诞,格调也低沉,表现了远离故国的孤寂与忧郁。他认为“纯艺术”的《大地上的居所》是“研究'死亡’的辞典”,自己“是徘徊在暗夜中,企图冲破周围墙壁的一个作家”。由于运用外来新的创作方法,也使他的诗具有了强大的表现力量与众多手法。
1933年秋,聂鲁达结识了西班牙杰出的进步诗人加西亚·洛尔加。次年到西班牙任领事并在马德里出版诗集《最初的情诗》。1936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加西亚·洛尔加被法西斯杀害,聂鲁达积极参加反法西斯斗争,开始创作诗集《西班牙在心中》(1937)。在马德里保卫战中,他和西班牙人民一起战斗。他说:“不能再静默地观察生活和世界,我必须走向街头呐喊,直到最后一息。”在诗中,聂鲁达高唱:
受伤的城市,悲哀的城市,
弹痕满布的城市,……
失去了夜的宁静的城市,
午夜的沉默的城市,
只有枪弹和英雄。
诗人揭露了佛朗哥法西斯的暴行,诗篇成为西班牙人民战士的战鼓和号角。为此,聂鲁达被革去领事职务。之后,他去了巴黎,开始新的创作。参加西班牙的反法西斯的斗争,成为聂鲁达思想的转捩点,也使他的诗风由晦涩变得通俗。
1937年秋,聂鲁达回到智利,接待西班牙难民。此后,他访问拉美各国,到处讲演,反对法西斯战争狂人,获得各种文学奖金和国外大学名誉博士学位,出版了各种诗集、讲演集、《诗选》。他在墨西哥任领事时,正值艰苦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之际,他从遥远的墨西哥城,歌颂英雄的俄罗斯国土、英雄的苏维埃人民、英雄的伏尔加河上的城市。他在《致斯大林格勒的情歌》和《献给斯大林格勒的一首新的情歌》二诗中,提醒人民:决定人类未来命运的是这场战争,它全力歌颂社会主义的英雄城和确保保卫战的必定胜利。这些诗,被出版、被张贴、被在各种集会和场合中朗诵,起了巨大的作用。1945年夏,聂鲁达加入了智利共产党。他访问农民、矿工、水手,工人们选他为国会议员。1946年智利大选,联合战线推冈萨莱斯·魏地拉为总统候选人,任命聂鲁达为魏地拉的全国竞选负责人。魏地拉一当上总统,立即背叛联合战线与智利人民、投靠美帝国主义,从内阁逐出共产党员,掀起反共浪潮。聂鲁达发表诗文、演说,抨击这个人民的叛徒。1948年,魏地拉宣布共产党非法,下令逮捕聂鲁达。次年,聂鲁达秘密逃出了智利。
在国外逃亡的四五年间,聂鲁达访问了拉丁美洲、西欧、东欧各国,出席各种集会,他的诗以几十种语言在世界各地出版。1950年,聂鲁达的代表作《诗歌总集》在墨西哥首次出版。1951年,他代表世界和平理事会来中国,给宋庆龄颁发国际和平奖金。他写的《新中国之歌》是长达400多行的雄伟而壮阔的交响乐,它同情旧时代中国人民的痛苦,歌颂新中国人民的解放和无穷的力量,表达了与中国人民一脉相通的心情:
我们步伐一致,方向相同,
和毛泽东一起前进,
越过沙漠,越过草地,
维护着我们共同的春天的萌芽。
1952年,智利政府撤销了逮捕令,聂鲁达才得回到祖国。
此后,作为政治家,他几度以共产党提名的智利总统候选人的身份参加竞选。作为社会活动家,他访问世界各地,为和平而奔走,获得了国际和平奖金。作为诗人,他又出版了二三十部诗集。其中《葡萄和风》(1954)歌颂和平与劳动;《元素的颂歌》(1954)、《颂歌第三集》(1957)表现了诗人热爱生活、热爱劳动人民的感情。
1957年聂鲁达被选为智利作家协会主席。1959年古巴革命,他写出《英雄事业的赞歌》(1960)热情歌颂。六十年代,世界形势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发生巨大变化,聂鲁达一时思想彷徨,所以他的诗歌的时代精神有所减弱,写出了《黑岛回忆》(1963)、《鸟的艺术》(1966)等诗集。1971年,他任驻法国的大使,其间,他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金。回国以后,1973年9月阿连德政府被军事政变推翻,聂鲁达精神受了严重打击。阿连德殉职后不足二周时间,聂鲁达在动乱中于9月23日逝世在圣地亚哥家中。
《诗歌总集》(王央乐译),是聂鲁达的代表作。其中的《马克丘·毕克丘之巅》、《伐木者醒来吧》、《逃亡者》、《布尼塔基的花朵》都曾单独出版,受到世人的欢迎。《诗歌总集》包括上述等十五部长诗,共297章,近千节,长达1.8万多行。这部巨著包括各种题材:拉丁美洲400年的斗争史、中南美洲的自然风光、诗人的生活与创作道路。它虽非一时之作,但这部巨著结构完整,可谓精心雕刻的珍品。总之,《诗歌总集》是拉丁美洲博大精深的史诗,是诗人革命的思想感情的心境。
在礼服和假发来到这里之前,
只有大河,滔滔滚滚的大河;
只有山岭,在突兀的起伏之中,
飞鹰或积雪仿佛一动不动:
只有湿气和密林,尚未有名字的
雷鸣,以及星空下的邦巴斯草原。
人就是大地,就是颤动的泥浆的
容器和眼皮,黏土的形体;
…………
他柔软而多血,然而
在他那潮润的水晶的
武器的柄上,却铭刻着
大地的缩影。
《诗歌总集》就这样开了头,它把人和大地融为了一体,写它们的景象与历史。
聂鲁达热爱祖国和拉丁美洲的大地,他歌颂它的山川河流、奇禽异兽、丰富的矿藏,更热爱印第安民族古老的文明(《大地上的灯》)。聂鲁达憎恨殖民主义者,饱含血泪控诉那些“食人者”使拉美变得荒芜:他们宰割古巴,把杀人风刮到墨西哥,劫掠哥伦比亚……。征服者的屠刀迫使大地和人联合起来(《征服者》)。聂鲁达全力讴歌了推动拉丁美洲各地解放与斗争以至牺牲的英雄。从十六世纪最后一位反抗白人殖民主义者的君主夸特莫克到二十世纪巴西的“希望的骑士”普列斯特斯,拉丁美洲历代涌现出了她的众多解放者:劳塔罗、阿马鲁、圣马丁、玻利瓦尔、米兰达、何塞·马蒂、桑地诺……,最后,它从祖国的最最深处,从最困苦最受压迫的,从最崇高的最永恒的地方产生,它叫做党,共产党。这就是它的名字。(《解放者》)
聂鲁达歌颂工人阶段的斗争,高唱“人民举起他们的红旗游行,/……只有他们的反抗是道路”,“团结起来,向前进,像一支军队,/用你们的脚步踩着大地,/发出共同一致的声音。”(《布尼塔基的花朵》)。聂鲁达揭露了帝国主义代理人和拉美各国的反动派,批判了殖民地社会的腐朽与黑暗。罗萨斯、乌比戈、马查多、马丁内斯……,还有智利的卖国贼魏地拉——这些刽子手和毒蛇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在寡头政治统治下,外国公司、政客、妓院、贫穷与瘟疫弥漫大地,他们制造乞丐与死亡(《背叛的沙子》)。聂鲁达愤怒抨击亚美利加的元凶美帝国主义,指出它对内镇压、对外侵略,使产生过惠特曼和德莱赛的国家成为灾难的根源。聂鲁达在歌颂社会主义的苏联的同时,号召美国的劳动者觉醒起来,像当年伐木者林肯解放黑奴一样,为反对侵略、保卫和平而斗争(《伐木者醒来吧》)。
聂鲁达的诗有自己的独特气魄、风格与特色,在当代世界诗坛上,是独树一帜。
聂鲁达的诗激情澎湃、气势恢宏,如长江大河般汹涌奔流。为达到这种独特风格,他则最善于宏观概括,犹如在宇宙高空看地球,山川河流尽收眼底。而在宏观概括上的手法是大幅度的词语与诗行的跳跃,以及丰富的想象,组合众多的、不同类的、远距离的意象,形成博大的图景或情绪涌潮以激起读者的想象与感情。
请读一下《伐木者醒来吧》第一章的前两节诗:
科罗拉多河之西,
有一处地方,我爱它。
我以搏动着流过我的一切,
以过去的一切,现在的一切
保持的一切,倾心于它。
那里有巍巍的红色岩石,
千百只手的粗野的风,
把它形成了建筑的结构。
炫目的艳红从深渊升起,
照在它上面变成了铜、火和力量。
亚美利亚铺展着,好似野牛的皮,
骑马驰聘的空阔明净的夜,
从那里向着高高的群星
我饮了你的绿色露珠的杯子。
是的,从贫瘠的亚里桑那和崎岖的威斯康星,
直至挺立起迎向风雪的密尔沃基,
或者在西部棕榈激荡的沼泽,
临近塔科马的松林,
在你的树林的钢那样沉重的气息里,
我行走,跃着大地母亲,
蓝的树叶,瀑布和石块,
象音乐那样颤动的飓风,
象修道院那样祈祷的河流,
鸭子和苹果,土地和流水,
无穷无尽的静寂,因为小麦在生长。
在这里,从西部的大峡谷,到东北的湖区;从西北角的山林,到西南方的沙漠,作者概括了整个美国的大地。在《伐木者醒来吧》第一章中,用简约的诗行,把美国的历史文明与辽阔大地,均概括了起来。它写大地,则高山、大河、密林、田地尽都纳入,农舍、工厂、蜂房、原野都被组合进不多的诗行。单看写工厂的几行吧:
书籍、火车、雪花、斗争,
工厂、坟墓、草木、脚步,
以及曼哈顿来的船上的月光,
纺织着的机器的歌声,
吞吃泥土的铁铲,
象兀鹰啄击那样的钻机,
以及不断地切断,锻压,滚动,焊接;
生命与齿轮的反复生产。
在这里每两个诗行之间,跳跃得厉害,相互间没有逻辑的紧密性,却有想象的飞翔。在诗行间的空隙里,留给了读者驰骋想象的广阔天地。短短的八行诗,组合了多少的意象。书籍、火车……等等不是一个平常的单词,它包含着一幅图景。这些不关联的词组合在一起,又形成了多么复杂的蕴意、情绪与想象中的景象!用突兀跃出的意象的组合,达到了宏观式概括中的雄伟气势。
造成聂鲁达诗歌博大奇雄气势的,更在其声调的高亢、语言的铿锵、节奏的急促、重迭的章法、排比的句式、直抒胸臆的呼吁、反问与呐喊……。如诗人反复呼唤“伐木者醒来吧”的同时,歌颂人民战线的坚强,连续八行以“来自所有的……”开头,似乎无数人民,从山谷、船只、坑穴、渔场、工厂、田野……都聚拢来,布满了大地。写得雄伟壮阔。这种得力于排比句的实例,更突出的是《伐木者醒来吧》的第六章第一节:
给和平予正在到来的黎明。
给和平予桥;给和平予酒。
给和平予寻找我的诗句,
它们在我的血里升起
让古老的歌与土地、爱情纠缠。
给和平予早晨的城市,
这时候面包醒来了。
给和平予密西西比河,根子的河。
给和平予我兄弟的衬衫。
给和平予书籍,仿佛一个空气的印记。
给和平予基辅的巨大集体农庄。
给和平予这些死者的骨灰,
还有那些死者的骨灰。
给和平予布洛克林乌黑的钢铁。
给和平予邮差,像日子那样一家走一家。
给和平予芭蕾舞的导演,
他用喇叭向常春藤姑娘喊话。
给和平予我的右手,
它只想写罗萨里奥。
给和平予那个秘密的玻利维亚人,
他好像一块锡的矿石。
给和平予你,让你结婚。
给和平予比奥比奥河所有的锯木厂。
给和平予西班牙游击战的
破碎的心。
给和平予怀俄明小小的博物馆,
那里面最甜蜜的东西
是一只绣着一颗心的枕头。
给和平予面包师和他的爱情,
给和平予面粉;给和平予
一切应该生长的小麦。
给和平予寻找树丛的爱情。
给和平予所有的活着的人,
所有的土地和流水。
我们想象中,似乎在万头攒动的群众集会上,聂鲁达在高台上即兴大声朗诵,全力呼吁。这34行诗,竞用了24个《给和平予……》,磅礴的气魄、雷霆万钧的力量、斩钉截铁的节奏使人读了和听来,真觉得撼天动地,震人心扉。
(原载《西安教育学院学报》1995年第3期)
(注:本文作者已经授权本头条)
(马家骏 河北清苑人,1929年10月5日生,现为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陕西省外国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原会长)、中国外国文学学会原理事、中国俄罗斯文学研究会原理事、陕西省高等学校戏曲研究会原会长、陕西诗词学会原顾问、陕西省社会科学学会联合会原常务理事、陕西省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先进个人、陕西省教书育人先进教师等,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独著有《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美学史的新阶段》、《诗歌探艺》、《世界文学探究》等12种;与女儿马晓翙二人合著《世界文学真髓》、《西洋戏剧史》等4种;主编有《世界文学史》(3卷)、《高尔基创作研究》等9种;编辑有《欧美现代派文学30讲》等4种;参编合著有《马列文论百题》、《文化学研究方法》、《东方文学50讲》、《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等40多种。
名列《中国作家大辞典》、《中华诗人大辞典》、《中国社会科学学者大辞典》、剑桥《国际传记辞典》(英文第27版)、俄罗斯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国外俄罗斯学专家名录》(俄文版)、《陕西百年文艺经典》等40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