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十书 | 刘咸炘:《反复》

反 复癸亥年稿,戊辰年十月初四曰重修

人以生为求,生以久为尚。长生久视,在于反复其道而已。故《老子》曰: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又曰:道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易传》曰:终曰乾乾,反复道也。又曰:复,德之本也。复,其见天地之心。《记》曰:反古复始,不忘其初。《庄子》曰:反其性情以复其初。

反之道为逆,为退,而其的在初与常。老子之道,其归为常。常也者,一也。一也者,本也。本也者,始也。《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是即含德之厚比赤子,专气致柔能婴儿之义也。身心之功,必反母腹之先。伦常之道,必保孺慕之旧。人生何事?全而受者全而归耳。此无分于儒、道者也。欲归则必逆,是故易逆数也。

夫反与不反者,由动静而殊也。动之致为发而进,自无而之有,自一而之万。益分益多,德发扬,诩万物,外心者也。静之致曰敛与退,自有而之无,自万而之一,益合益少,德产之,致精微,内心者也。夫自一以观之,则二者不可偏主,而且不可以严分矣。常者超两以得一也,动静收发,一阖一辟,两之形也。无往不复,犹昼夜之相代,则退逆者亦常在于两端,安所得一乎?儒家以中和为准,取两端之间也。而《老子》惟言逆反,则止偏于一端矣。儒、道之终不可合,其以此欤?曰:是不然。《老子》合无有以言常,超二三而得一,岂安于一端者哉?且彼固详言往复者,夫岂不知往复之不可为常邪?其所以主逆反者,以非逆无以得中,非反无以达常也。盖万物之情,不患其不顺而进,惟顺进之易过其度,故不能得其中耳。进而过度谓之盈,亦谓之强。是老子之所深惩也。故曰:道冲而用之又不盈。保此道者不欲盈。善者果而已,不敢以取强。《易》首《乾》健,而其《上九》曰:亢龙有悔,盈不可久。《谦》卦著谦之益与盈之损,与老子之旨何殊乎?孔子之不为已甚,非《老子》之去奢去甚去泰乎?《老子》又曰:进道若退,大盈若冲,守柔曰强。盖以退为进,以冲为盈耳。又曰: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复守其母。交互言之矣。王宏撰尝言,凡为学之道皆逆也。逆以用之,顺以成之,自然之道也。顺者其体也,逆者其用也,不逆则其顺无成。《山志》。此论明矣。故曰: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夫物之顺进也,益分而益多也。圣哲谟训,永终知敝。非不分也,而必合之。故曰:万物散殊,合同而化。非不多也,而必少之。故曰:少则得,坤以简能,居敬而行简。合也,简也,皆敛也。自然之化,以敛为主,而发为宾。《易传》曰:《雷》以动之,《艮》以止之。《乾》以君之,《坤》以藏之。《连山》首《艮》,即《老子》之知止也。《归藏》首《坤》,即《老子》之守母也。孔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即《老子》之以约为纪也。周公曰:冬曰之闭冻也不固,则春夏之长草木也不茂。天地不能常侈常费,而况于人乎?《韩非·解老》引。王阳明曰: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精矣哉。

以反复之道观西方之风,其为相背也,易见矣。西方之风,一言以蔽之曰动而已。其所求者进而已。今之呻吟以为病者,过发而已。分析者其所长也,而权利、阶级、种族之争由是起矣。刚强者其所夸也,而相杀无厌,母性丧失,非是故邪?动而逐狂,热烈是尚,奋斗疲其力,浚发劳其精,自由平等之号盛而悲愤忧虑易感也,物质文明之欲得而声色臭味交伤也。近日生物学家谓上古人未蕃时,诸强大动物所以渐灭者,即因发育过强大,动不灵而食难给,遂被淘汰。人类进步至于今日,万事俱用器械,其生活离自然状态渐远,其身体抵抗天然之力亦渐少。电车火车之喧声刺其听官,电影之强光刺其视官,凡所谓文明便利之具,无非刺激品,皆足以致虚弱。工业分工,偏用一官过度而致伤。器具愈多,则费用愈大,贫富益分,竞争愈烈。知识愈多,则凡事必追究其由,神经过敏,易感不平。忧虑既甚,则求暂忘于烟酒,情欲纵恣,恶病流行,而女子则贫者劳于工,富者耽于乐,厌娠避孕,无乳者多。人类此后将唯有退化,向于灭亡。凡此所举,皆非虚诬。而社会学家所诊断之都会病,亦即烟酒流行,使人早熟早老。夫进化之说,固始于生物学家者也,而求进之致乃反为退化。然则昔之所谓进者,果进也邪?英人泰罗作《基尔特的国家》,第七章痛斥西人过动之害。其要言有曰:如自动车永在大道上疾走,扬起灰尘,带着喧声,奔赴不知何处去,不论牺牲自己与他人。乌乎,所谓进者,进于不知何止也。谚曰:寿星自缢,嫌其年之长也。此之谓乎。

辛未五月刊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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