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157《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贺铸是北宋后期婉约派词人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字方回，号是庆湖遗老。贺铸出身于一个落拓〔1.豪放，放荡不羁。①《北史.杨素传》：“素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节。②张说《兵部尚书代国公赠少保郭公行状》：“时辈皆以校书正字为荣，公独请外官，授梓州通泉尉。至县，落拓不拘小节。”也作“落托”。2.穷困潦倒，寂寞冷落。①白居易《效陶潜体诗》之十四：“问君何落拓，云仆生草莱。”②清 田兰芳《云南楚雄府通判袁公（袁可立孙）墓志铭》：“讵知一身蹇劣，半世落拓，宦业文章万不足与东坡为役。”③《聊斋志异.娇娜》：“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也作“落托”。〕的贵族家庭，他只担任过泗州通判等低级职务。晚年住在苏州、常州，他的词大多写闺情离思，也有嗟叹功名不就而纵酒狂放之作。通过贺铸，我们可以看到北宋后期词坛的风貌，因为贺铸下世于公元1125年，第二年就是靖康元年（1126年），所以贺铸没有经历过“靖康之难”。今天我们分享贺铸的《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我们先看词牌——“青玉案”，这个词牌呀，源自汉代张衡的名作《四愁诗》：“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四愁诗》之四，“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译文：我所思念的美人在雁门，想追随（我）所思念的人，但塞上雨雪纷纷（碍我不达雁门）。侧身向北望眼泪沾湿了衣巾。美人送给我锦绣段。（我）以什么来报答呢？（我有）青玉制就的几案。但是道路悠远使我一再叹息，为何（我）总是不能绝念，总是郁闷怨恨呢？〕于是，后人就用“青玉案”作为调名。这种词啊，67个字，前后片各五个仄韵，也有第五句不用韵的。
上片的首句——“凌波不过横塘路”，“凌波”指的是步履轻盈，这里指的是步履轻盈的佳人。这个典故出自曹植的《洛神赋》：“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虽然贺铸在词中只用了凌波这两个字，但是我们理解的时候需要理解《洛神赋》这四句的意思。这四句说：“洛神的身体轻盈如同飞鸟飘飘而去，如同神人步履轻盈地走在平静的水面上，荡起细细的涟漪，如同走在路面上荡起的尘埃。”所以贺铸这首词啊，以“凌波”指佳人的步履轻盈，是受词体字数的限制，但是他取意取的是曹植《洛神赋》“洛神”的意思，所以词人欣赏的并不是轻盈的步履，而是步履轻盈的佳人。
“横塘”，据宋人《中吴纪闻》﹝《中吴纪闻》，南宋地方风土掌故笔记。六卷。南宋龚明之著。龚明之，性至孝，绍兴二十年（1150）年60，始举乡贡。三十年以特恩召廷试成进士，授高州文学。年80应致仕，乡人举行义，敕监潭州南岳庙。淳熙五年（1178）乞归，得旨超擢宣教郎致仕。归居皇姑别墅，作期颐堂，吟啸其中。年92卒。﹞的记载，说贺铸在苏州城外十几里的地方有一个叫横塘的地方有住所，所以首句的“凌波不过横塘路”，貌似淡淡的一句叙写，其实充满了词人深深的遗憾，这么美丽的佳人偏偏不从我住的横塘路过。
当然，不从自己的住处经过，自然就是两个人失去了交往的机缘。这是写什么呢？写对方未来。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但目送、芳尘去。”“但”，只有一个字，但是心中的无奈和沮丧都从这一个字中间倾泻出来了。“芳尘”和“凌波”一样，指代佳人，而且都是最具特色的。比如说芳尘是馨香，凌波是指动作，都是这种最有特色的馨香和动作，来指代佳人。既然无缘相见，只能是目送佳人来往了。“目送”是什么呢？目送是眼巴巴的望着，那种渴望和佳人相识交流的急切心情倾泻而出，但是词人再渴望也只能是目送。词人以凌波、芳尘代指佳人，充满了对佳人殷切的渴望。但是这两个词又各具特色，凌波是用典，写美人的步履；芳尘不是用典，写美人的馨香，但是这一句呀写自己不能去。那么这么一来了，上片的前两句，一句写对方不来，第二句写自己不能去，这就是困境了。一个不来，一个不去，只能想象了。
第三句——“锦瑟华年谁与度”，这是对佳人生活的关切和推测。锦瑟是乐器，同时又隐括了唐人李商隐的《锦瑟》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首词中，形容佳人年轻美貌，青春年华。谁与度啊？是与谁度，和谁一起度过。这是词人目睹佳人、思念佳人而又无缘相会的一种近乎痴狂的想法，因为佳人和谁相度用得着别人操心吗？特别是词人，没必要去思考，但是正因为没有必要却偏偏去思考，这就凸显了词人的牵挂。“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这三句应了一句话，白操心。佳人和谁在一起，根本就不应当管，你也管不了，她住在哪里？更不应当去问去管，但是可怜天下痴情人哪，偏偏要问，偏偏要管。“月桥花院”是如月的拱形桥、鲜花满园的院子，让人心迷情醉，这是词人想象中的佳人住处。“琐窗朱户”是雕花的窗，大红的门，只有春风知道她住在哪里。二者的区别在于，月桥花院是院子，“琐窗朱户”是屋子。这种写法是由院子到屋子，由外至内步步深入。当然，这种深入只是想想而已，加上“只有春知处”，表达了词人渴望相识、渴望相交的一种急切心情。
以上是词的上片，写词人对佳人企盼相识、相处的心情，一个字，写“情”。
下篇开篇的两句——“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这个碧云的“碧”呀，有的版本作“飞”，“蘅皋”是长满香草的水边高地。天色近晚，碧云飘飘。这句理解的关键是这句写的是谁？是写佳人还是写词人？有人认为上片写偶遇佳人而不相见，下片承上片而来，当然是写佳人独处幽闺，伫立良久，直到暮色四合才蓦然惊醒，提笔写下断肠之句。我个人理解，下片写的是词人，不是佳人，因为佳人已经回到了“月桥花院，琐窗朱户”的住处，不可能再到“碧云冉冉蘅皋暮”的水边高地，只有词人相见而不能相交，愁情满腹，才会在水边伫立良久，直到天色近晚，无缘相见，才用妙笔写下了断肠之句。
“彩笔”用的是江淹的典故，这个事儿见于《诗品》。说当初，江淹被罢免宣城郡守以后啊，梦见了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大夫，他自称是郭璞。他告诉江淹说，我有一支笔在你那多年了，现在可以还给我了。江淹从怀里边掏出来一支五色笔，给了郭璞，这个彩笔就是五色笔。从此以后，江淹再写诗啊，就不漂亮了，写不好了，所以世传“江淹才尽”，这就是所谓的“江郎才尽”。（钟嵘《诗品》 ：初，淹罢宣城郡，遂宿冶亭。梦一美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我有笔在卿处多年矣，可以见还。’淹探怀中，得五色笔授之。而后为诗，不复成语，故世传江淹才尽。）其实，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江淹晚年的作品写得不如他的早年，原因是什么呢？是江淹自己的原因，而不是所谓的彩笔不彩笔的问题。所以这个“彩笔新题断肠句”呀，指作者写的这首词，用了断肠更说明这首词让人伤心不已的一种痛苦。
这首词上片写情，下片写愁，上片写渴望和佳人相见相识之情，下片写无法和佳人相见、相识之愁。如果你认为下片写的是佳人，那么紧接下来的这最有名的三句，那只能是佳人之愁情了，这怎么可能呢？这只能是词人之愁。“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佳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位暗恋的词人，何来闲愁啊，只有词人偶遇而不得相见相识，甚至连佳人住在哪都一无所知，因此才会生出满腹的闲愁。
所以从全篇看，上片写情，下片写愁，上片写的情，是词人之情，是词人思念佳人之情；下片写愁，写的是词人之愁，写的是词人思念佳人而不得之愁，这样上下片才能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里的闲愁啊，是词人之愁，这个愁有多大呢？贺铸写下了千古名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自己的愁情恰似遍地如烟似雾的青草，满城随风飘飘扬扬的柳絮，黄梅季节淅淅沥沥的梅雨。
据《冷斋夜话》记载，黄庭坚说，这种词啊，只有秦少游能写得出来。于是他写了一首诗：“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断肠句，只今唯有贺方回。”这首诗是对贺铸赞赏有加。前人倍加称赞的这三句究竟好在哪儿呢？两点：第一，化虚为实。诗词非常讲究虚实，贺铸的愁情是一种似实而虚的感情，感情是实实在在的，但是写情非常困难。因为表现情感都非常困难，最好的办法是化虚为实。词人一连串用三个比喻写自己的愁情，将最虚的情，转化为最实的景。烟草、柳絮，梅雨都是实实在在的景，用它们表现难以描述的愁情，可以说是最好的方法了。
第二，富有创造。前人写愁情的多了去了。李煜的《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是以江水，用那个滔滔汩汩的江水喻愁情；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忧端齐终南，澒（hòng）洞不可掇（duò）。”（我的忧思啊，终南山一样高，连成无边无沿的一大片，无法收敛。）以终南山的高大连绵，比喻自己的愁情。李煜是以水，杜甫是以山，贺铸呢，他是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喻愁情，这种写法是前人从来没有写过的。愁情是自古至今无人不有、无时不有的，但是如何表达就极其困难，贺铸能一连串用三个生动形象的比喻写愁情，确实富有创造性。这三句能成为千古名句，绝不是浪得虚名。连用三个比喻为之博喻，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这首词是爱情词吗？只能说貌似写爱情，但是它寄予的是词人对理想的追求，是中国古代文人最常见的写法，而且是从屈原开始独创的一种写法。以香草美人比喻自己的理想抱负，这与贺铸一生仕途多蹇的经历光合得很紧。世上哪有如此痴情的人，仅仅一见而钟情，甚至连面都未曾谋，就把愁情渲染得如同“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只有一生不得施展的抱负，才会让贺铸如此执着、如此追求不已。
最后，让我们重温一下贺铸的《青玉案》：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图文来源于网络，音频来源河北教育音像出版社、学而思大语文等，若有侵权，请联系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