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医生倒计时 | No.28 “精卫”填海
玻璃门外的家属接待处
实习医生倒计时第28周:“精卫”填海
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精卫”填海
上海精神卫生中心,大家习惯叫做“精总”,但名称缩写更易联想到“精卫”。
这里的每个病人都和“女娃”一样不幸,都像“精卫”一样抗争。
我被分配在1号楼的八病区,这里的病人全是成年女性精神病人,多数是精神分裂症,也有心境障碍;有在这住了几十年的,也有刚入院不久的。
但她们都在和脑海中敌人抗争。
有的人胜利了,出去了。
有的人失败了,回来了。
她们身上的故事不像高铭《天才在左,疯子在右》中描写的那样伟大,反倒是充满着不幸。
不幸的生活让他们的眼神中多数也充满着敌意,每个人多散发着负能量。
若是较真,多会受伤。
第一天,我没能适应这种氛围,头疼得厉害。
身穿白大褂的我在这群病号服中反倒是个异类,为避免她们的眼光,总是匆匆经过走廊。
那扇玻璃门分割着两个世界,里面阴暗瘀滞,外面光明通透。
“我有罪”
初见A时候,她坐在椅子上,眼神无神,身体蜷缩靠在椅背上。
这不是她第一次住院,这次是由于没能坚持服药,病情反复被送进医院。
在查房的时候,她反复说自己有罪,说自己对不起女儿;说自己吃国家的,是国家的负担……
医生劝她按时坚持服药,她却始终说自己没有病,不想吃药。
她无神的眼光让人印象深刻。
后来主任查房的时候,我才得知她父亲车祸、弟弟溺水、母亲改嫁、如今她未婚先孕,家庭情况可谓是一塌糊涂。
面对主任的询问,她仍然坚持说自己有罪。
“你有什么罪?”
沉默,“我有爱慕虚荣的罪。”
“爱慕虚荣不是罪,况且你大手笔买东西是因为你发病了。”
“不,我有罪,我拿国家的钱。”
“国家给你的低保是给你的补助,不是罪”
……
“你现在有女儿了,要好好吃药,要照顾好女儿。”
沉默。
“你上次出院不是挺好的嘛,不然怎么有人看上你,做你的未婚夫呢!”
沉默。
改良电抽搐治疗后,在玻璃房我再次见到她,她的状态比之前好了很多。吵着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出院。
我知道若是她仍不遵医嘱定时服药,那个“我有罪”的A又会回来。
原生家庭的罪究竟是谁的过错?
“你们都是傻逼”
“不晓得!”
……
“不晓得!”
……
“不晓得!”
……
“你们再问我,你们就是傻逼”
……
“好吧,你们承认你们自己都是傻逼”
说这话的B被约束在床上,双手和双腿都被安全约束在床沿。
因为不配合,主任问不出有效的信息,旁边住院医生也反映昨日入院的时候也是极其不配合,不过说的是“不知道”,今天是“不晓得”。
之后几天的主任查房,都不配合,答非所问。
“你为什么要打你父亲?”
“不可能,我不可能打我父亲!”
“可你父亲说你打他的。”
“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挑拨我和我父亲的关系。”
“那么说,你父亲是在撒谎咯。”
“不可能,我爸不会撒谎的,我对我爸可好了”
“那么你们两个人总有一个人在撒谎咯,不是你,就是你父亲。”
“不可能,我可单纯了,我从小到大,别人都说我单纯,说我脑子笨”
……
我翻看她的病史,虽然只有她22岁,却已经有4年的病史。从高考前的情绪失控,到大学的逃课,男友的分手,到毕业后离家孤身来上海,把弟弟认作死去多年的哥哥,对父亲的拳打脚踢。
期间反复治疗,药物吃吃停停。
从最初外院诊断的双相情感障碍,到如今精神分裂症,出现妄想和幻觉。我在想,或许她父亲也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的闺女变成这样?
是高考吗?
是分手的男友吗?
还是周遭人的眼光?
谁都没有答案,关于精神分裂症的病因有很多的理论。
理论之多也正说明这个疾病没有被弄清楚,不然就不会有这么多理论和猜想,而应该是只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C是我唯一交谈的病人,可是和她交流也是件痛苦的事情,要求我尽可能去理解她话语中的含义。
她具有典型思维散漫特征,也就是讲完一段话,即便每个句子都是结构完整的,但是句子间却没有联系,让听者不得要领,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有被害妄想、被偷窃妄想、血统妄想以及触觉幻想。
“我不是亲生的,现在那个人不是我亲生父亲”、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是听别人说的吗?”
“82年,我1岁的时候被抱进这个家里,我自己知道的。”
“1岁的时候,你就有记忆了吗?”
“我就是知道。”
……
“我被他们培养成精神病,我是第二个。”
“还有那个张靓颖,这个是她的假名,她也是他们的人。”
……
“X敏华把我送到这里,就是图我那个100元,我向他要钱,现在只给我五百元,之前在那家医院,她给我六百元”
“X敏华是你什么人?是你父亲吗?”
“是的。”
“所以你认为他送你住院就是贪图你的100元。”
“是的”
……
“你现在还能感受到隐形人吗?”
“我不是他们是不是隐形人,但是他们穿着那种看不见的衣服。”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的存在啊!”
“他们是X敏华放进我屋子里的,他们在我睡觉的时候扯我头发。”
“现在还有吗?”
“现在扔在扯我头发”
“你是说现在在这个屋子里,有隐形人在扯你头发吗?”
“是的,他们还夹我的额头,给我的手臂打针,我的手臂现在比以前粗很多。”
结束谈话后,我以为她会很恨自己的父亲。但是当天下午的家属探视时间,我被她拦下。
“医生,你打个电话给我父亲,他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来。我的硬币在退出的时候被隐形人吞了。”
我安抚答应了她,并将情况汇报给了我上级医生。
至于最后有没有联系,我并不知道。但是她父亲来的时候,她跑上去迎接,还怪罪他迟到的那幕。我却看在眼中。
这幕让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幼儿园门口盼着父母来接我时的场景,同样是望眼欲穿,同样是欣喜若狂。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周四那天忙着整理病史,办公室所有的老师都很忙碌。下午一家属找到主任,说是住院的女儿背上有个疥疮,想请假去隔壁的龙华医院看看。
连着找了主任多次,但是主任始终不同意。
原因是她的病情还不稳定,况且现在临近下班,龙华医院只有急诊,对于这也没有好的处理办法,医院明日可以请会诊。
但是家属说“女儿想出去透透气”。
主任一听,更加不准许,非就诊的原因更不可能出去,除非“你签字说出院出事你负责。”
后来,我在示教室准备收拾下班,听到走廊上的声响,连忙出来看。
她女儿撞那扇玻璃门,用手砸着那扇门,嘴中喊着“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护士、护工以及老师们都在试图控制她,抓着手,抱着腰,避免二次的伤害。
杨老师很有经验的抱住抬起她的右腿,我也学着抱起另一条腿离地,失去了借力,很快她便被控制住抬向床位,进行约束性保护。
期间她还试图用牙齿咬控制住她头的手,将近六个人才制服住她。
我回想起在办公室里,主任对她母亲说的“如果你现在屈服满足她了,但是下次她的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再用头砸墙的时候,你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啊”母亲也无力的回答。
“所以我不能放她出去,万一出了车祸呢,你也控制不了她”
事情发生后,我回示教室的路上,那个母亲呆呆地站在玻璃门旁,眼角还有泪水。
我后来翻看了她的病史,她年幼时,父亲在外找了小三,小三发短信侮辱她母亲和她。后来父母离婚,母亲对她学习要求严格,平日有打骂责罚,最后女孩压力太大,精神崩溃。
究竟是谁害他这样。
结尾
在精神病院,胆大的我在这样氛围下也变得畏畏缩缩。
所有关于她们的了解都只来源于白纸黑字的病史以及早查房时对话的只言片语。
她们的对话常常前后矛盾,逻辑不自洽,再加上我这不靠谱的记忆。
以上所有的对话不保证绝对无误,但基本符合七七八八。
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在十一病区,几乎所有人都有着自己的不幸,也都不全是她们的过错。
对于疾病,我们多数情况下就像那精卫鸟,坚韧无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下班,走在零陵路上,途径东安路的岔口。
左边是从上海音乐学院出来的光鲜夺目的美女靓哥,青春洋溢;右边从肿瘤医院走出来的多数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口罩,形容枯槁,面色淡漠。
总会有种错位。
零陵路的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