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不难于用药而难于认病
《孙文垣医案》中有很多医案在标题中就标注“有发明”三个字,这些有发明的医案,孙氏都会提出一些自己的观点。而在全书中唯独有一个医案上标注“有大发明”四个字,这个医案就是“黄源金先生内人吐血泄泻发喘”案。这个医案特别象一个临床带教实录。跟着老师在门诊抄方都不一定有这么大的信息量,因为门诊的时候,带教的老师基本没有时间给你讲述其中的道理。考虑到这篇原文较长,很多人看古文还是有些抵触,我们直接看译文。个人古文功底有限,译文难免有个别地方不是十分的确切,有兴趣的可以看第二篇的原文。我们来看这个医案。
万历二十二年八月下旬,黄源乡的金先生因为妻子患病,十分危急,就去拜访孙东宿,请求医治。金先生看上去凄凄惨惨,走路颤抖,因内心忧愁,无法清楚的诉说病情。拿了一封族人医生的书信,念给孙东宿。信中说患者自5月份吐血两碗,开始用芩、连、栀、柏、生地、芍药大寒之剂(按:黄连解毒汤加味),一帖药下去就不吐血了。没过多久,患者彻夜的咳嗽。后来的医师说吐血后咳嗽,应该用滋阴降火的方法来治疗。治疗了两个月,用了各种办法也没有效果,反而增加了喘促、泄泻,每天上午发热、烦躁。医师没办法了,说咳嗽是“火刑肺金”,泄泻是脾胃已经衰败,补脾就会助火而使咳嗽增加,用滋阴方法,泄泻则会加重以至于元气丧失。经书记载,咳嗽而且下泄并有喘的必死,就是这种情况。金先生无可奈何的读着这封信,不禁流下了眼泪。孙东宿看到金先生愁苦的样子,心生怜悯。从城里去金先生的家有五里路,就决定步行去看看患者。
患者面色发青,张口抬肩,呼吸无力,胁肋背部疼痛,日夜不能躺下睡觉(按:咳逆倚息不得卧),左手脉涩,右手寸关滑大。(按:未提尺脉,后文有补充)孙东宿诊断完毕,回头看到金先生泪流满面,就拍着他的背说,不要哭,还有的救。当时徐仲子也在场一同看诊,就反问孙东宿,症状已经到这个地步,孙先生为什么还说可以生还呢?孙氏说,真实的情况并非你知道的样子,先看我来医治,等起效后我再对你详细说明。
第一方用紫菀、茜根、牡丹皮、桃仁、益元散、桑白皮、茯苓、桔梗、栝蒌仁、桂枝、白前水煎,临服加韭菜汁半酒杯。(按:朱丹溪就善用韭菜汁,孙氏学有渊源)服后背胁痛止,泻也减轻了一半,能够安睡了,但咳和声哑还没有好。
第二方用杏仁、桔梗、紫菀、甘草、白前、五味子、栝蒌、干姜、款冬花、半夏曲、通草水煎服,服后声音渐开,泄泻全好了,惟有咳嗽尚多。
第三方用半夏曲、桔梗、茯苓、陈皮、甘草、杏仁、桑白皮、白前、苡仁、白芍、牡丹皮水煎。最后用丹溪治咳吐方,用泻白散加青皮、人参、白茯苓、五味子,调理痊愈。调方四次,病就全好了。第二年还生了一个儿子。(按:这几个方值得玩味,感觉药物都差不多,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药,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药加减变化,疗效却非常好,这是真正的高手)
孙东宿认为,这次诊疗,徐仲子功不可没。(按:孙氏自谦之语)金先生是徐仲子的朋友,徐仲子治疗很多疾病都能出奇制胜,他相信孙氏而且极力推荐。开始用药的时候,有很多非议,唯独徐仲子赞成说肯定会有效果,其他的医师都感到为难而逃避,孙先生却说可以救治,怎么会治不好呢?所以金先生就笃定让孙东宿给他的妻子进行治疗,不再让其他人插手。
治疗成功后,余明甫、查仲修问孙东宿,患者病起于吐血,发热、烦躁、咳喘都是火邪,前后两位医师用滋阴降火法进行治疗,也没有什么差错,然而病情却加重了,这是为什么呢?孙东宿说“医不难于用药而难于认病”。余明甫、查仲修两位说,很多人都说您治病不走寻常路,不用成方,师心自用。金先生这次诊疗,大家都认为是火症,应该用寒凉药,孙先生却用温药,虽然成功了,我们还是为您感到后怕和忧虑。孙东宿说,病源于火邪,势头很猛,又用非常寒凉的药来医治才导致后面的坏证。刚吐血的时候,势如涌泉,吐一次能吐干净了吗?肯定会有没吐干净的血在经络中,想不到这点,就用大寒的药来止血,大寒之剂怎么能止血呢?只是使血凝滞而已。(按:血得热则行,得寒则凝,见黑则止)血液凝滞在经络,阻碍气道造成气滞血凝,而逐渐加重。气滞又会生痰浊,痰与瘀血两种病理产物同时阻滞经络导致肺气不利,因而咳嗽喑哑。不仔细体察为患者消瘀化痰,引血归经,反而用滋阴苦寒之剂,只能让痰瘀互结、气道阻塞更为严重,时间一长造成胃寒脾弱,泄泻不止,昼夜喘促无法安眠。书上说“上热未除中寒复生,而为阴盛格阳之症”,所以咳嗽呕吐,所以我开始用桂枝、干姜之类的药物温胃,用桃仁、韭汁、丹皮、茜根之类活血消瘀,所以喘止而泄泻缓解。(按:孙氏此举是把前医因误治造成的坏病给扭转过来)
孙东宿继续引经据典说到,东垣说“脾胃喜温而恶寒”,确是金玉良言。古人说用药贵不在拘于原方,而在于合宜。方子就像是兵家行军布阵的阵图,能工巧匠画圆和方所用的工具。阵图可以给人,但不能教人打仗,工匠可以把工具给人,却不能让人学会机巧。正如岳飞对宗泽所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也”,用方而不拘泥于成方,但严守方之法度,才算没有丢失方子的精髓,算是真正的“知方”。对方剂有深刻的认知,合乎法度,这难道是微不足道的能耐吗?看古人治疗虚损之病,就算是不治之症,也能延长三年五载的寿命。现在治疗虚损的疾病,不用半年,患者就殒命了。有些人托言是五运六气造成的,所以人不长寿,但每个人都是这样吗?为何我孙某人的母亲现在86岁了,父亲也快90岁了,伯母95,表伯的父亲90多岁,强壮的不比年轻人差。(按:孙东宿自己活了97岁,长寿之家)有些人不思考过早死亡的因由是滋阴降火的误治,反而归咎于上天,上天有什么过错呢?滋阴降火法起于朱丹溪,然后是王节斋、何大英这些人附和倡导,成为一时的风气,这是当今很大的弊端,却不醒悟。孙氏说我的师祖汪石山曾经指出这个问题,可惜没有人继承,没有好的学术氛围,所以滋阴的流弊到现在也没有停止。余明甫、查仲修、徐仲子你们都了解、听说过这种情况吗?(按:孙氏批时医滥用滋阴,但未有对丹溪不敬之意,孙氏在在此案最后调理用药时点明用丹溪咳吐方加减)
查仲修又问孙东宿,孙先生您是怎么看出患者是中寒而不是阴虚之火,认定患者的喘是瘀血造成的呢?孙氏说,脉与症皆可考。《脉经》云∶涩为气滞,气滞且血凝。大吐之后,大寒的药一帖就止血了,没有吐出来的血被寒凉的药给冰伏于内,阻碍气道变发为喘。书上说,先病者为本,后病者为标。所以用活血消瘀的药物来治本,用温热暖胃的药来治其标,所以泄泻和喘就都好了。阴虚火动的脉象是细数的,而患者的脉是滑大的,所以不是阴虚的脉象,阴虚的喘嗽,在夜里发潮热,两颊泛红,而患者在上午白天发热,面色发青,从这个也能判断不是阴虚之火,是误用了寒凉药激惹其火上行。经曰:水流湿,火就燥。中气寒,火不能下走,如同暴雨时,雷声愈烈,闪电愈炽,日出后闪电自然没有了。阴虚火动,火起于九泉,都是从足底的涌泉穴逐步上升起来的。患者现在膝盖以下发冷,而身上热,两尺脉又弱,是因为咳嗽引发肺气上逆,而不能肃降。经曰∶形寒饮冷则伤肺。肺气为寒药壅遏而不能下降,所以咳嗽吐酸水。《丹溪纂要》云∶阴气在下,阳气在上。喘咳呕吐,泻白散加人参、茯苓、五味子、青皮。所以不能用刘河间“诸呕吐酸皆属于火”的治疗方法。(按:刘河间主张“六气皆从火化”)况且今年是甲午年,太阴湿土主运,八月令为酉月,正是水土衰败的时候。(按:孙氏对运气学说颇为精通)《内经》曰∶毋违时,毋代化。而且脾恶湿,湿邪多则导致泄泻,导致生痰。之前的两位医师不考虑运气月令,一概用滋阴降火的方药,助湿生痰,怎么能指望痰可以祛除呢。《丹溪纂要》云∶实脾土,燥脾湿,是治痰之本也。(按:孙氏真是善学丹溪之人)遵循这个规律来应用,效如桴鼓。所以说,作为一个医生,难的不是用药,而是难于认清疾病的本质,这是非常有道理的。(按:孙氏不但从一般辩证角度上进行解释,还从运气学说的角度上进行了解释,让那些托言运气学说而治不好病的人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