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的臭臭也是臭的
有时,我们对古代艺术品的欣赏,可能陷入一种误区。看到一件粗率的陶罐,一方囫囵的鼎,几片写着潦草字迹的汉简,有人就会说:你看,这古物简洁率性,质朴大方,古意盎然,等等。其实,很可能是当时的制作者本想努力做得精致,但或者因为水平不高,或者由于失误,搞出了一些残次品,他自己原本很气馁,随手扔掉了。不料今人从地下掘出,极力宝之。
不光掘出的可能是残次品,即便在地上的、长期被认可的经典,有时,它的艺术价值跟它的名声,也并不十分匹配。经典标签的被贴上去,除了艺术本身,还有其它因素。
别的领域我不了解,就拿书法来说,比如《兰亭序》,山阴之会、萧翼赚兰亭、真迹陪葬昭陵等等一系列传说和故事,为《兰亭序》锦上添花、花上添锦。如果没搞出这些事头,它要成为天下第一行书,恐怕难。
再比如《祭侄文稿》,前段时间在日本展出,看展者爆满。据说很多中国人专门飞过去,就为看几秒钟的真迹。这么一件涂涂抹抹、潦潦草草的行书,为什么这么火?因为它在神坛上。神坛上的《祭侄文稿》到底有多厉害,这个就仁智互见了,总之是无可替代的艺术品。但我总觉得,倘若单从书法技法去看,它没有厉害到那么厉害(本文暂不详表)。有时,我喜欢用“发挥失常”这个词来形容一些意外的高水平作品,我这里的“失常”,是调皮的说法,指异于平常。我想,说不定《祭侄文稿》是颜真卿发挥失常的行书呢,他自己未必十分满意,但后人喜欢得不得了。因为后人面对这件作品时,他不光是在看字,更会联想到一个或数个伟光正的英烈形象——在艺术欣赏中,这些非艺术本身的因素几乎不可避免地参与进来,它们和艺术本身,共同构成艺术作品的价值总和——然后,《祭侄文稿》就绝伦了。假如给一个十分懂书法,但毫无历史知识、不知道颜真卿是谁的人看《祭侄文稿》,他未必觉得是件好作品。不过,毫不懂历史又十分懂书法的人,恐怕世上难觅吧。
《宣和书谱》里记录的颜真卿行书尚有21件,今天所剩无几,有的还很可疑,我们权当它们能反映颜真卿的行书面貌,就作品论作品,择要看几件:
刘中使帖
这件前半节是行书,后半节成草书了,草书有张旭的意思。史载颜真卿是向张旭请教过笔法的。前半节的行书,多肉,不像《祭侄文稿》那样劲挺。结体与他的楷书一致,转化成行书,比较成功。
送刘太冲叙
这件就没那么高超了,感觉是想写行书,但笔法没有从楷书调整过来,有点夹生饭。凡学书法先学楷书,突然改学行书的人,对此当有体会。
蔡明远帖
这件夹杂了很多二王体,而且也是楷行夹杂。可见在那个时代,不可能不受二王影响。
湖州帖
这件据说是宋代人的仿本。看上去像学米芾一路的人搞的,却是很差劲。不知颜真卿原迹是否也这么差。
乞米帖
这件笔法学二王,结构是颜体,写得含蓄。
裴将军诗
这件作品很有名,出现在了很多书法史著作中,著作者们都政治正确式地表达了赞叹之情。可我怎么都没看出好来,楷行草篆杂糅在一起,丑。董其昌也吹捧过这件作品,还曾临摹过。董其昌这人缺乏真诚。
不知道大家作何感想。我认为,如果上述书迹能反映出颜真卿的行书面貌,那么可以说,他的正常水平的行书,确实算不上特别好。今人通常的误区是:一提到颜真卿,第一反应是,哇,大书法家,他怎么可能写烂字?但当你冷静下来观察,确实会看到低于一流水平的作品。相较而言,《祭侄文稿》的确出类拔萃,但它是特别写意的一件作品,不宜学。
回头说残次品。之所以残次品会被人追捧、宝爱,大概是出于“佞古”心理,就是认为凡是古代的东西,就是好东西。我承认古代有不少好东西,但古人也是人,是人,就有缺陷,所以古人也会造很多有缺陷的东西。曾在博物馆看到宋代的瓷枕,都是十多厘米高,两边还微微翘起,跟床面形成一个悬崖。我就想,这么又硬又高的玩意儿,枕着能舒服吗? 佞古的人肯定会说:“当然比今天的软枕头舒服,那是古人的智慧。而且上面的花纹也特别美,显得特别有文化。”好,既然这么舒服,为何今人不再枕瓷枕了?难道古今人的骨骼结构不同,或者今人的肉不够硬?花纹美也许是真的,但要说比软枕头舒服,就好比说,蹲在茅坑上拉屎,比坐在坐便器上拉屎要舒服(不过也说不准,父辈有的人会抵抗坐便器。据说有孝子买了精装新房后,砸掉坐便器,换成蹲坑。对此,我只能说,受罪受惯了,可能就觉得那是种享受,所谓痛并快乐着嘛)。
佞古勉强还算是一种态度、一种主张吧!更多的人,是连佞古都够不上的,只是从众。所以我猜,坐在飞机上去日本看《祭侄文稿》的人中,可能有一大半,只是附庸风雅。当然,最主要是有钱、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