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一篇文章可能只因为一句话
记住一篇文章可能只因为一句话
文|陆生作
造句
微信里有不少好东西。如果你还有兴趣。
早上,看董桥的《板桥旧事》,眼前一亮,“黄昏一到,夜市热闹,长街灯火璀璨,人声喧嚣,一片章回小说情景”,好多的句子!“章回小说”,多好的修辞。
想起在微信中看过的两篇文章。
一是周华诚的《在临安:我要在你身上做,春天在樱桃树身上做的事》,“树叶坠落割开空气,林中坚果落地震动山谷,空山人语响,远寺钟声慢”,多好的句子!“割开空气”,多好的修辞。
二是巴陵的《二伯赌肉》,“红烧肉还没有做好,二伯就心里痒痒的,很想吃了。用家庭主妇骂人的话来说,那是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了”,多好的句子!“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来”,多好的修辞。
因为三句话,就记着三篇文章,文章的具体内容一定会忘的,但这句子,恐怕是忘不了了。有时候,记住一篇文章,一句话就够了。再大一点,买一本书,能记住一句话,就值了。我总是这么安慰自己。
我读书不多,读过董桥几千字,读过周华诚上万字,感觉他们的文章里时间是慢的,慢得有滋有味,甚至连下雨都是慢的,你可以伸手去挑一滴雨,然后握在手里,正好。
用字
俄国有篇儿童小说《胶鞋和冰淇林》,讲姐弟俩卖胶鞋买冰淇林吃。第一次卖的是花园里的破胶鞋,收破烂的人一“塞”就走了;第二次卖的是客厅里客人的胶鞋,收破烂的人“藏”了就走。一“塞”一“藏”,意味都在其中。
古人写诗,常讲练字,出了不少一字师,王安石的“绿”字更是红遍大江南北。若要一比高下,我总觉得蒋捷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更胜一筹。
古书里,“郑伯克段于鄢”,一个“伯”字,一个“克”字,好笔法。
设计
初读《胶鞋和冰淇林》时,总觉得故事该完了吧,可后面还有一大段呢!像车行山路,前头好似悬崖,方向盘一转,接近九十度的拐弯,眼前又是一片好风光。读冰波老师《孤独狼》系列,也有这种感觉,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想来文章的情节设计也是很有讲究的,唯“曲径”才可“通幽”。
生情
有两篇散文读过多遍,一是《风筝》,鲁迅的;二是《荷叶青青》,不知作者。
全文录在下边,再读一遍。
荷叶青青
夏天,玄武湖里那一望无边的荷叶忽然叫我生出了许多感想。祖母淡淡的笑容渐渐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家的院子不大,却年年要种一缸荷花。祖母特别喜爱荷花,对荷花下的功夫更让人吃惊。河泥是雇人挑来的,她还要抓一把看看成色,就像看粮食。隔年的种藕早已选好,祖母自己一支支种下去,弄得两手污泥一直糊到胳膊肘。到了小荷叶快要冒尖的时候,祖母就守着荷花缸不让孩子靠近,说是人呼出的热气,会让叶子枯萎。小荷叶终于长出来了,那是一片太小太小的叶子,孩子们都不屑一顾。祖母看着荷叶,却像看一个新生的孙子。
夏天到来的时候,才有真正的长杆儿荷叶亭亭地舒展开来。这时天大热了,大门成天开着,就有人探头欣赏我家独特的风景。祖母常常在门口乘凉,看到有人夸她的荷叶,就把人家让进来,沏上茶水,请人边喝边欣赏。
一天,有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孩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祖母又发出邀请,可女人摇摇手,说出一番话来。祖母这才注意到孩子生了一头疮,她丝丝地吸着冷气,好像要代那个小女孩忍受痛苦。看了一会儿,她醒过神来,赶快拿一把剪刀,走到荷花缸边,“咔”一声剪下最大的一支荷叶。原来女人就是来讨荷叶的,中医给小孩开的药里,要用新鲜的荷叶。
荷叶是夏日里清凉的东西。祖母以往每年也都要分送几支给左邻右舍泡茶喝。这一年,老邻居们是喝不上荷叶茶了。每隔几日,就要给那个孩子剪一支荷叶,荷花缸里的荷叶也就越来越少。不过,小孩子的疮倒是确实一天天好起来。
家里人都可惜那一缸好荷叶,像这样剪下去,今年别想看荷花了。祖母却念念有词:“真是一物降一物,凉气逼暑气啊。荷叶派了大用场,不开花也罢了。”
如今看到这一池荷叶,就像看到一池的清凉。假如祖母拥有这一池的清凉,她又会高高兴兴地把它送给许多人吧。
风筝
北京的冬季,地上还有积雪,灰黑色的秃树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远处有一二风筝浮动,在我是一种惊异和悲哀。
故乡的风筝时节,是春二月,倘听到沙沙的风轮声,仰头便能看见一个淡墨色的蟹风筝或嫩蓝色的蜈蚣风筝。还有寂寞的瓦片风筝,没有风轮,又放得很低,伶仃地显出憔悴可怜的模样。但此时地上的杨柳已经发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和孩子们的天上的点缀相照应,打成一片春日的温和。我现在在哪里呢?四面都还是严冬的肃杀,而久经诀别的故乡的久经逝去的春天,却就在这天空中荡漾了。
但我是向来不爱放风筝的,不但不爱,并且嫌恶他,因为我以为这是没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艺。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他那时大概十岁内外罢,多病,瘦得不堪,然而最喜欢风筝,自己买不起,我又不许放,他只得张着小嘴,呆看着空中出神,有时至于小半日。远处的蟹风筝突然落下来了,他惊呼;两个瓦片风筝的缠绕解开了,他高兴得跳跃。他的这些,在我看来都是笑柄,可鄙的。
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似乎多日不很看见他了,但记得曾见他在后园拾枯竹。我恍然大悟似的,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间堆积杂物的小屋去,推开门,果然就在尘封的什物堆中发见了他。他向着大方凳,坐在小凳上;便很惊惶地站了起来,失了色瑟缩着。大方凳旁靠着一个胡蝶风筝的竹骨,还没有糊上纸,凳上是一对做眼睛用的小风轮,正用红纸条装饰着,将要完工了。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抓断了胡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然而我的惩罚终于轮到了,在我们离别得很久之后,我已经是中年。我不幸偶而看了一本外国的讲论儿童的书,才知道游戏是儿童最正当的行为,玩具是儿童的天使。于是二十年来毫不忆及的幼小时候对于精神的虐杀的这一幕,忽地在眼前展开,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时变了铅块,很重很重的堕下去了。
但心又不竟堕下去而至于断绝,他只是很重很重地堕着,堕着。
我也知道补过的方法的:送他风筝,赞成他放,劝他放,我和他一同放。我们嚷着,跑着,笑着。——然而他其时已经和我一样,早已有了胡子了。
我也知道还有一个补过的方法的:去讨他的宽恕,等他说,“我可是毫不怪你啊。”那么,我的心一定就轻松了,这确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有一回,我们会面的时候,是脸上都已添刻了许多“生”的辛苦的条纹,而我的心很沉重。我们渐渐谈起儿时的旧事来,我便叙述到这一节,自说少年时代的胡涂。“我可是毫不怪你啊。” 我想,他要说了,我即刻便受了宽恕,我的心从此也宽松了吧。
“有过这样的事吗?”他惊异地笑着说,就像旁听着别人的故事一样。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全然忘却,毫无怨恨,又有什么宽恕之可言呢?无怨的恕,说谎罢了。
我还能希求什么呢?我的心只得沉重着。
现在,故乡的春天又在这异地的空中了,既给我久经逝去的儿时的回忆,而一并也带着无可把握的悲哀。我倒不如躲到肃杀的严冬中去罢,——但是,四面又明明是严冬,正给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