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述鼓浪屿的故事 | 重温鼓浪屿的光芒
众所周知，鼓浪屿有一座对公众免费开放参观的郑成功纪念馆。郑成功纪念馆设立于1962年，是为了纪念郑成功收复台湾300周年而开辟。作为郑成功纪念馆馆址的是一幢叫西林别墅的老别墅。有意思的是，西林别墅本来就跟郑成功有点关系，它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为郑成功建造的。西林别墅的原主人叫黄仲训，祖籍泉州南安，后来其先祖移居厦门文灶一带。到了黄仲训父亲黄文华这一代，由于家境艰难，只好背井离乡到安南（也就是越南）谋生。到了越南，黄文华先是以干苦力为生，他省吃俭用，赚到的钱一半寄回厦门供家用，一半存在身边。几年之后，黄文华身上有了一些积蓄，不时有当地人找他借钱。黄文华为此定了一条规矩，凡是要借钱的，都必须以房契或地契为质押，到期无力偿还，则房产或地产就归他所有。如此循环往复，黄文华竟成了一个“地主”，但他手上的土地并不值钱，当时他所处的安南堤岸地区还是穷乡僻壤。然而，黄文华很快就迎来了时来运转的机会，彼时占领越南的法国规划建设南北铁路，中央车站正好位于他的地块“厚芳兰”上，黄文华撞上了大运。此时，黄文华在厦门的次子黄仲训刚刚考取同安县秀才，正在继续攻读经书准备考取更高的功名。为了能有一个得力助手协理手上的地产，黄文华让黄仲训放下考取功名的理想，赶赴安南助他一臂之力。黄仲训听从了父亲的召唤，他不但是读书的材料，也有经商的头脑。到了安南后，在他的协助下，靠着手上的地产，黄家迅速实现了资本的原始积累，成为远近有名的大富人。开发房地产和进军典当业是黄仲训最得意的成功之处，当时仅在堤岸地区，黄家就盖了数百座楼房出租或出售，还建了大市场和医院。典当业方面，黄仲训则与法国殖民政府合作，由他出面设立典铺，资金周转不畅的商家通过向典铺质押货品等方式向殖民政府交税。由于有殖民政府撑腰，黄仲训的典铺利息高达20%,而且期限只有4个月，若4个月内无法偿还本息，则典品就归黄仲训所有。靠着暴利的典当行，黄仲训的身家更是迅速暴涨，也成功入了法国籍成为法国公民。但另一面是，包括不少华侨在内的很多小商家纷纷破产。发家之后的黄仲训决定回国投资，不过他在国内做的第一笔投资并不是在已经住了几代人的厦门，而是回到祖籍地泉州。当时，黄仲训决定效仿在越南的成功经验，想在泉州城内的新门街开发房地产，他为此购置了大片地块，还为即将开建的建筑取名“叠芳桥区”。由于地块内有一条两丈多宽的下水道，为了节省投资，黄仲训竟然想直接填平下水道。这当然引发周边百姓的不满，最后迫于压力他才收回这个置公共利益于不顾的想法，改为在下水道上面铺设架桥。从在越南靠高息典当发大财，到回到泉州置公共利益于不顾，黄仲训的行事风格中越来越有一种枭雄的狂妄，这和他中过秀才，好歹也是读书人的出身大相径庭。接着，黄仲训把目光转向鼓浪屿，他在岛上成立了“黄荣远堂房地产开发公司”，一举买下日光岩下面一大片坡地，然后大手笔地投资，前后建了几十幢别墅。这让他成为在鼓浪屿地面上开发房地产第二多的富商，仅次于同乡黄奕住。黄仲训在鼓浪屿建的第一幢建筑取名为“厚芳兰馆”，是为了纪念他的父亲黄文华在越南厚芳兰的创业历程。第二幢别墅叫“瞰青别墅”，是黄仲训准备用来自己养老用的。在“瞰青别墅”的门柱上，刻有两副他写的对联，一副是“出没波涛三万里，笑谈今古几千年”，另一副是“此地有人常寄傲，问天假我几多年”。这可以理解为是读书人的豪迈，也可以看得出有一种枭雄的霸道。黄仲训当时的行事风格也确实霸道，为了这幢他准备养老的别墅，他竟然把大半个日光岩建了围墙成为他的私家花园。还到处在日光岩的巨石上题词刻字。其中一块巨石上被黄仲训刻上“郑延平水操台遗址”。这还得了，一下子激起公愤，人们的愤慨在于：
你黄仲训算什么东西？堂堂民族英雄训练水师的地方，居然成了你的私家花园。
当时鼓浪屿刚好成立了一个“延平公园筹备会”，他们出面与黄仲训交涉，让其退还不属于他地契上的土地。他黄仲训是谁啊？是富人，是法国公民！所以他对这样的交涉理都不理，为了显示自己的身份，他还故意升起法国国旗，并通过法国驻厦领事馆不断向筹备会的人施压。可惜黄仲训失策了，他没有吸取在泉州因想填埋下水道引起公愤的教训，这次在鼓浪屿，他的行为同样引来普通民众的极大反弹。有人在他的瞰青别墅的围墙上写了“刻薄成家，宜不永年”的咒语，还有人编了一句“婊仔黄仲训，大佬假光棍”辱骂他，鼓浪屿卖菜的等做买卖的小贩甚至不卖东西给他。眼见情势对自己不利，黄仲训不得不改变态度，请了一些社会上有名望的人出面帮他调停。最后几经反复，以黄仲训做出让步才结束这场前后拉锯近10年的纷争。这起事件不但引起厦门各种报纸的纷纷报道，连当时在厦门大学任教的鲁迅也注意到了，他在一篇文章中特别提到了这事：
例如这里的报纸上，先前连日闹着“黄仲训霸占公地”的笔墨官司，我至今终于不知道黄仲训何人，曲折怎样，如果竟来批评，岂不要笑断真的批评家的肚肠。但别人批评，我是不妨害的。
能体现黄仲训枭雄个性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黄荣远堂”这幢老别墅的取得。黄荣远堂（福建路32号）最初的主人是从菲律宾归国的华侨施光从。有一天施光从和黄仲训相约出海游玩，因闲暇无趣，遂玩牌赌博。赌注可不得了，黄仲训以自己的船队下注，施光从则以自己的别墅押赌，一番厮杀之后，黄仲训赢了，施光从的别墅成为他的囊中之物。回到鼓浪屿之后，施光从愿赌服输，守信用地把别墅过户给了黄仲训。黄仲训接手之后，把别墅改名“黄荣远堂”，作为他在鼓浪屿从事商业活动的大本营。霸占公地一事告一段落之后，据说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之气，黄仲训故意在瞰青别墅不远，更靠近日光岩的一处地面上又建起一幢规模比瞰青别墅更大的房子，并取名为“西林别墅”。他肯定没有想到，因为输掉侵占郑成功操练水师的地盘起的纷争而建的豪华别墅，几十年之后会成为郑成功纪念馆的场所。今天来看，西林别墅可以说是一位枭雄对一位英雄的致敬之作。黄仲训这个人，在他的祖籍地泉州，创办过公益性质的南华女校，还和黄奕住、黄秀烺等人合修了泉州开元寺檀越祠。他还参股了厦门自来水公司，还是厦门大学的捐资人之一，是在民生、教育方面对厦门有贡献的华侨之一。鼓浪屿的黄家渡码头也是他所建，如今是鼓浪屿货物出入的唯一码头。后来抗日战争爆发厦门沦陷，黄仲训退往越南躲避战乱，没想到几年之后越南也被日本占领。当时日本侵略者找到黄仲训，要他出任伪职。黄仲训坚辞不受，他宁可被押着去干苦力，也不出卖灵魂。读书人的济世情怀和民族气节，在黄仲训身上看得十分清楚，而他的枭雄个性，同样十分突出。用我们今天的话说，这是一个缺点和优点都同样显著的成功人士。日本投降之后，黄仲训的身体由于早前被日本侵略者摧残折磨，导致健康状况很快恶化，没过几年就去世了。他的后代，后来大部分移居法国和美国。他留在越南、泉州、鼓浪屿等地的产业，充公的充公，产权无法处理的无法处理，也算是散尽家财了。黄仲训在鼓浪屿的题词崖刻不下数十处，大概是古今中外在同一个地方留下手迹最多的人，在这一点上，黄仲训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代枭雄，骨子里终究是读书人，他还是靠字墨，以及几乎是为郑成功量身订制的西林别墅，流传下他的斯文情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