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谷场/蔡万破

打谷场,几乎承包了我的童年时光。
一年两季大忙,打谷场是不歇场的,昼夜连轴转。桅灯升上柳树梢,或蹿上竹竿的顶,与月亮一个高度,光芒令人忧心地晃悠着。进入黑夜的打谷场,显得比白天幽深,光靠这几盏灯还不能照亮每一个角落,稻子、麦子在阴暗处窃窃私语,诉说着丰收的悲苦、喜乐。
脱下的谷物,暂时存放在谷场,还不能辗转回家,谷物需要看守。我和爷爷守过夜,和父亲也守过。寂静的打谷场上,老鼠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头顶的星辰又大又亮,颗颗洗过似的。撑到下半夜,眼睛皮打架,再婉转的故事也不能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早上起来,察看昨日布下的白色石灰线还是完整的,没被破坏,说明一夜无事。
晴天白日的打谷场,气氛一派祥和。东南西北堆放着各家运送来的稻把、麦捆,可惜脱粒的老虎头仅两台,不架事,场地又受限,拈阄、排队、轮流坐庄。小门小户,人手不够的,提前约好与谁家换工。一旦老虎头抬到了自家的营地,人多的好处就障显出来。两个人喂机,眼疾手快,有条不紊;两个人叉草,妇女即可,动作麻利娴熟,不误场;其他人也有分工,解稻把麦捆的,归拢谷粒的,把打下的草扎好,归置在一旁的。这一晚注定是通宵,不能合眼,下一家时不时过来个人,张望着,还催着呢!
拖拉机头是好东西,大人们忙着手中的事,不可开交,自然顾不上一帮小孩子。我们从口袋里掏出鸡蛋鸟蛋,放入热气翻滚的水箱中。稻草成山的打谷场,此刻是捉迷藏的最佳时机。常常是躲着的人还躲着,找的人半天找不到,急了!抬头望望天空,月亮也钻进了云层,灵机一动,我回家了,你就躲着吧!第二天的事谁还记得呢!于是类似的情况接下来照旧发生,怪谁呢,打谷场的错了!
闲时的打谷场,我在它的额头捉蜻蜓。扫场的大扫帚,很沉,举起,对着天空一阵乱舞。蜻蜓嵌入竹枝间,不能进退,成了我的囊中之物。那些红蜻蜓真呆呀,白长了一双呆萌的眼睛!打谷场也晒过青草瓜藤,我蹲在那些青枝绿叶间,一步步前后左右挪动着,和小伙伴们分享寻觅到的西瓜纽儿。
其实早前,打谷场的北面,有一排平房。东边是生产队的食堂,打晚工要供应夜餐的。西边是几间半敞开的棚屋,二爷爷里就住在里面,他负责一群牛的日常生活。说是一群,那是最辉煌的情形,后来牛就三四头了,再后来没了。
说到打晚工,有一个小故事。食堂为每一个劳力提供一份夜餐,通常八两米饭,一碗菜汤。父亲念着家里的姐姐和我,吃一小半留一大半,提前让母亲带回家,叫醒睡梦中的我们。早上睁开眼,我问父亲,昨夜的饭呢,姐姐就笑,笑我馋猫,偷吃了却不知道!
我属牛的,和父亲一个属,依然怕牛。二爷爷领着我在牛圈中给一群牛添草料,我能感觉到牛波动的情绪,它们鼻腔里发出哞哞的声音,打着响鼻,尾巴一左一右抽打着自己的臀,快活着呢!牛眼深情,和善,拳头大。二爷爷说在牛的眼里,我也是和善,高大无比的。我不信,我这么弱小的身板,牛岂会不知道?!
牛拖着犁铧耕田,我跟在它的后面,在翻开的波浪状的泥土中找荸荠。傻甜的一种果子,我得感谢牛送我的礼物,它教会我反刍、感恩。
我吃过牛饼,在打谷场上。那是二爷爷在农忙季节,体谅牛劳累,工作量巨大,给牛加餐的一种食物。像豆饼,粗糙点,掺了一些糖精,也可能就是五谷本身的甜味。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牛饼也是一种奢侈物。我吃了小半个,肚子就饱了,牛厉害,来者不拒,要不是二爷爷扣着点,它们还不把村里的家底掏空了!
和牛在一起的时光,像长了脚。牛爱泡澡,俗称打汪。打谷场四面环水,只在北面留一道出口,方便谷物运输。天热时分,一群牛进了河塘。我们与它保持一些距离,在它不远处相互泼水、嬉戏,采摘荷花,把磨盘大的荷叶顶在头顶,以躲避烈日的曝晒。好多年没见到指头那般大的牛虻了,绿莹莹的,嘴里发出嗡嗡声,比苍蝇威武帅气多了!
再见二爷爷已是89年的事了,我外出上学凌晨到宝应车站候车,父亲领着我,走进了一家临街的豆腐作坊。清冷的灯光下,二爷爷正在给大铁锅中的豆汁点卤。屋子里热气腾腾,二爷爷显得不那么真实。他招呼我们坐下,一边忙着手头的事,一边和我父亲闲聊,我好奇地看着,听着,聊什么,都忘记了。现在想来无非是一些陈年旧事,打谷场的事。
在收割机普遍大行其道的时候,打谷场成了无用之物,也便退出了历史舞台,消失于人们的视野。我是无法忘怀的,我让父亲把场头的一个大石碾子连拖带滚弄到我家的屋后。前些年石碾子上开满了蓝色和粉色牵牛花,漂亮极了!那些凹槽间,嵌满了岁月的尘埃。每次回家,我都要在它的跟前站上半天,算是对昔日生活的一种凭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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