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七八
老师的人生不是朝九晚五而是约等于朝七晚六。
这样计算下来,一天足足有十一个小时是和同事泡在一起,剩余的十三小时刨去通勤时间、睡觉时间以外,给家人竟然只有四五个小时。
不用专门去探问,同事的面色变化、下课回来把教材放回桌上的响动大小、与家长通话时的音量高低、和学生站在走廊上的手势动作、工作群里的措辞或标点后面藏着的情绪……全都闯入眼底心中来。
我们和同事之间的熟悉程度,有时远超想象。
同事红不化妆,为人快言快语,高腔大调,极有眼色,惯会让人舒服。仿佛永远眼角眉梢含笑,似乎总在调侃别人一句先自嘲三分;可是真正交代给她的活儿,历来是以光速做好,漂漂亮亮妥妥帖帖。但凡办接待、搞活动,非得预她一份不可——酒喝得,歌唱得,玩笑开得,正经事落实得——她站起来端杯一笑,一桌子人都活了。
她过得那么敞亮、快活,谁会去猜想她在婚姻生活里的挣扎?长久的被猜疑被压抑让那座房子变成了阴沉潮湿不见天日的古堡,她花枝招展的一个个笑容,其实只不过是一次次拼尽全力,想要透一口气。
笑的面具戴久了,真的会和人化为一体,让这辈子容易些吗?
同事青擅长冷脸。课上对学生不苟言笑,办公室里待着也不主动搭理我们。他哗啦哗啦改作业,到时间就站起来走人。周围方圆一米的空气都满满地写着“疲倦”“无聊”“不感兴趣”“熬”……“生人勿近”的气场,萧索冷淡的气质,让学生和同事都敬而远之。
如果不是那次在街上偶遇他牵着小女儿,我简直不知道他会笑。可他的确在笑,好像笑得有点儿不习惯,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惊讶的目光。像是王杰,注定冷冷吟唱孤傲与绝望的浪子,被发现温柔凝视着一朵娇弱的花,嘴角藏着一点点笑意。我加快步子经过他,怕他不好意思似的。
从事自己不感兴趣工作的男人,柔情为谁?笑容全都给了谁?
同事紫从来没有素颜出过门。她彬彬有礼。独居。闲暇时间做美容、读书、看电影、听古典音乐、逛美术馆。她既不放松对容貌的美化,也不忽视精神世界的充实。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学生不靠近她,同事只是礼尚往来。我总是见到她孤单地走着——太阳下面,一个人;雨伞里面,一个人。一年一年,她从中年孤单步入初老,依旧化妆、依旧听古典音乐,依旧挺直腰背走路,依旧,一个人。
为什么人们会没有兴趣去了解一个也许很有趣的人?
同事棕在多年平静的家庭生活中变成了一位大妈,有着一切“大妈”约定俗成的样子:胖,不修边幅,温和。有天我们一起等公交车,她忽然说:“你的脚趾真好看!”我低头看看自己廉价凉鞋里面光着的脚,很实在地说:“我的脚根本不好看。”理科出身的“大妈”竟然说了一句“很文科”的话:“不管好不好看,你们年轻人的脚,是有光泽的……”
她转天给我看她年轻时的照片——倚着桥栏,素白的裙子,自带柔光的娇美女孩儿。我张大了嘴巴,忘记赞美的话,只听她轻声叮咛有如呓语:“趁着年轻,也买几件像样的衣服,打扮打扮自己……年轻多好……”
该结婚时结婚该生子便生子,一家人热闹操劳中变老,心甘情愿中是不是偶尔也会有遗憾?
同事黑瘦得不像话,风不吹而自倒,乍一看是病秧子。眼睛却黑得精湛,如同两粒上等云子——优质云子质地细腻如玉,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这么一双眼睛,和他围棋高手的身份堪堪相配。
这人一副吊儿郎当样子,干什么都漫不经心,干什么都干得贼好。擅长玩乐也擅长教书,擅长交朋友也擅长当班主任。连玩笑都开得举重若轻:他随口一句就够人想半天,等你开始笑,他拿那对黑眼睛斜你那么一下子,你又觉得玩笑别有深意,怕是自己还没想透……
世上聪明人的烦恼,他有没有?
同事蓝静水流深,像一面湖。永远笑吟吟的一双眼睛,是见惯世情之后过滤渣滓萃取的智慧。我不知道是多少本书成就了现在的他,只知道需要怀着巨大的热情去阅读、去思考、去积累、去努力,才能让自己获得在他面前说话的自由——
不,不是被他宽容或者被他容忍的那种谈话,因为他早已习惯宽容或者容忍无知。而我要的,是平等交流的自由,是大脑和心灵懂得的自由。我是不追星的人,可是追随着这位谦谦长者一本书一本书读下去的过程,很难说不是出自一种偶像崇拜。
当我终于有一天拥有自己渴望的那种自由,当我被允可触及偶像内心的惨痛和愤怒,恐慌和苍白,偶像还能再成其为偶像吗?
同事黄直爽、憨厚。因为某某功被调查。他是不说谎的人,他承认了,进了监狱。他被反复教化,他是不说谎的人,他说他没有被教化,他不打算改变。
他死在监狱里。虎头虎脑的儿子六七岁,从此不再在办公室出现,不再在爸爸的桌子前面乖乖做功课等爸爸下课。那张桌子在窗边,阳光长久投下阴影。
坚持不说谎,是爸爸给儿子的示范吗?
同事白来面试的时候写满了整面黑板,笔力遒劲,见解独到。白衬衫口袋很透,装着的几张钱看得清清楚楚。他其貌不扬,家境贫寒,是靠才气活着的人。不多话,但并不倨傲,聊天的时候语气总是很恳切,笑容有点讷,一派书生气。
没等到熟识他已离开——家里境况不好,那年头临聘教师待遇差,他得去谋更好的出路。早年间临聘老师来来去去常有,走了,也便断了联系。再听到消息时,竟是他杀了人,处死刑,已执行。没人解释什么,也检索不到太多消息,不外乎寻常恩怨。可是被杀的和杀人的人,就这么从世界上相继消失,再想到他平和得有点乖有点傻的朴实笑容,已然隔世。
把自己由生路推向死路的那一个瞬间,是什么在脑子里炸裂开来,焚毁了一切?
就算朝夕相处方寸间,又哪敢自认了解——你并不知道身边这个人内心激荡冲撞的大悲与狂喜,不知道为了维持尊严需要耗尽全身力气;不知道他有怎样惨痛的过往,不知道此刻是如何越不过去的现在。
你就是没法去了解和抚慰每一个人。
你甚至没法怪自己后知后觉。
人生齿轮上紧紧咬合的前因后果,扣得那么牢,难解难分。
所谓相识一场,不过是,一次擦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