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郎郎|小朗朗找大朗朗(上)
1959年,后排左起:耿军19岁,张郎郎15岁;前排左起:张大伟10岁、张寥寥7岁
1959年,我接到北京一〇一中学的高中入学通知书,对我说来是件大事。
确实,北京一〇一中学当时在北京是所很了不起的学校,对许多孩子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那时候,只有这个中学有校服,是按照苏联军校的款式设计的,对男孩子吸引力尤其的大。
苏联作家温尼阿明 · 亚历山大罗维奇 · 卡维林在他的长篇小说《船长与大尉》的扉页上写下:“奋斗、探求,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开学那天,我站在公共汽车站,回头看见妈妈站在阳台上,微笑着向我挥手。
到学校,我一下车,一男一女迎面走过来。他们都身穿“一〇一”中的校服。“同学,你好。你是“一〇一”中的新生吧?”那个女同学微笑着问我。“是呀……”我一时不知所措。“北京一〇一中学欢迎你!”她大方的伸出手来和我握手。我不知是激动还是难为情,“唰”地一股热流从胸中涌起。那男孩子不分由说,趁我手忙脚乱之际,顺手一把将我的背包夺过去。我连忙说:“我自己来吧。”话音未落,我的网兜也被那女孩子麻利地抢走了。他们大步往前走,我在后边小步紧捯。“别不好意思。”那女孩回头笑着说:“我们都是志愿者,专门来接你们。明年你也会这样的,‘一〇一’人都是志愿者,从现在起你就是‘一〇一’的人了。”
他们俩轻快地走在前面,我两手空空跟在后面却还急赤白脸。他们的步伐如此矫健,是不是“一〇一”中能把所有的人都训练成这样?我以后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吗?
学校门口彩旗飞扬,大幅的迎新标语下面,七八张桌子一字排开,雪白的桌布上摆着盆盆鲜花,新生们都在这儿放下行李。
那个女孩问我:“你是哪个班的?”
“我是高一三班的。”入学通知上早就写好了。
她叫我在这儿等着,然后跑过去查我的名字。原来宿舍的铺位也早就定好的。这就是“一〇一”中的风格,一切都有规有矩,有安排,有程序。我当时觉得有点奇怪,她怎么也没问我叫什么名字就去帮我查看呢?奇怪!
1960年,北京香山。左起:张郎郎、耿军。
那个女孩回过头来诧异地问我:“你是高一三的吗?”
“不会错吧……”我慌了,连忙就找入学通知书。
“别找了,高一三班根本没有姓耿的。”女孩斩钉截铁地说。
我笑了:“我不姓耿,我姓张,张郎郎。”
“啊?”他们相视一笑,再看名单,一秒钟他们就查出来了:“你在5排3号11铺。”人堆里有人应声跑出来,喊道:“我是5排3号的,我送他去。”那两个接我的同学,一边道歉一边道别。
跑来接我的人,猛地扑过来一把搂住我,他大叫:“张郎郎,张邦昌,二郎山,大灰狼!”这是我在育才的外号大全,是甘露林写的唯一的一首诗,现在念诗的人一定是育才的。我差点儿被他搂得背过气去,回头一看,原来是三年不见的老同学——延岭。
这会儿新老同学很容易分清:我们都穿便服,他们都穿校服。我俩边走边聊,延岭像导游一样,给我介绍“一〇一”中的校园风光。迎面走过来几个老同学和延岭打招呼,他们问:“耿军的弟弟吧?”
“不是,人家姓张……”
“延岭,你弄错了吧,他绝对姓耿。”
“这还能弄错,我和他小学同学六年。他一直姓张。”
“这就怪了……”他们将信将疑地和我们擦肩而过,还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嘴里咕哝着说:“……居然姓张。”
延岭说:“这些人有病。”我说:“刚才已经有人认错了。”
话音未落又有人在喊:“这是小耿军吧?”
我和延岭都懒得回答了,笑了笑,接着走。延岭转头仔细地看看我说:“还真是有点像。”
“废话!像我的人多了。”
延岭把我送到宿舍,让我慢慢收拾好,然后去报到。他又忙着去迎新生了。
我三下五除二把东西收拾完毕,拿着手续三步并作两步地转眼跑到了校务办公室门口。一个和蔼的中年妇女突然伸手拉住我:“同学,你认识我吗?”
“老师,对不起,我不认识您。”
“没关系,你是新来的。我是你们的教导主任,姓王。”我一听是主任就十分紧张,想抽出手来,可她没撒开手,说:“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些人。”
她拉我走了几步,打开一扇门,把我轻轻地推进去,里边坐着十几个老师。好家伙,这是教员办公室吧?我顿时紧张得手足无措。
“你们看看谁来了?”
“耿军的弟弟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我顾不上解释,赶紧挣脱,转身跑了出去,身后留下一片笑声。
张郎郎作品《心知肚明》2014
布面 丙烯 综合材料 100*62
回到宿舍,见延岭也回来休息了,他叫我一块儿去游泳。
当时北京的中学里有游泳池的只有三十一中和北京一〇一中学。大概因为刚刚开学,更衣室里没几个人,游泳池里也就十几个人。我在清澈见底的游泳池里狂游了几个来回,爬到池边躺下,闭着眼睛静静地晒太阳。这时我听见旁边有人在问延岭:
“他是耿军的弟弟吗?”
“不是,他姓张,好些人都说他们长得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亲兄弟长得这么像的,这就是几何学上相似形的最好例证。”那人真会说话。
游完泳,延岭带我去小卖部买基本文具。一路上我俩贫嘴滑舌,进了小卖部,一边挑选还一边继续贫。那位老售货员笑着说:
“你哥哥刚走,你就来这儿接着耍活宝啦。”
“我知道您以为我是耿军的弟弟,这回您看走眼了——我姓张。”
那老售货员却一声不响,直直地接着瞧着我。“小伙子,听着!”那老头突然严肃起来了:“你好好想想,在战争年代中你有没有失散的兄弟?”
“大爷,您电影看多了……”延岭笑着说。
“凭我几十年的经验,这次我没走眼,他们不光长得像,声音也一样,连手势动作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信,咱们可以打赌。”
延岭他们哄堂大笑,可我小脸儿就白了,一言不发。
走到外面,我对延岭说:“真的,我是有个哥哥,在战争中失散了。”
“啊!他叫什么?多大了?”
“我只知道我的哥哥也叫郎郎,别的一概不知。”
“你这礼拜天回家好好问问,有了线索我们帮你找。”
他们兴奋地开始研究侦察计划,我却不抱多大希望。一来,我们家十八年来费尽心思,托了无数关系,查了多少线索,我的哥哥依然杳无音讯;二来,战争中失散的孩子,下落不明的太多了。
过去我们家叫我“小郎郎”,经常议论的是 “大郎郎”什么时候能回家。后来,人们慢慢不再这样说了,何苦呢,不提也罢。
延岭他们一片热心,我却淡然处之。即便开学后更多的人说我像耿军,甚至干脆叫我“小耿军”,我还是淡然处之。当了小耿军之后,有不少好处,原来这个耿军是“一〇一”中的旗手。“一〇一”中的一切规矩都是苏联军校翻版,于是他是标兵,他是榜样,他是孩子们心目中的英雄。在学校里我受到了多种优待,我去借书,我去踢球,我去买东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一路绿灯,一片热情。我都快被惯坏了。
张郎郎作品《难忘》 2014
布面、丙烯、综合材料 111*150
我进校不到一个月,就被起用为学校广播站的广播员。我去试试报考学校话剧团,结果被录取为“演员”,还当选为副团长。一个人运气来了,你挡也挡不住。那段黄金日子,我天天处于亢奋状态。
一天下了晚自习,我们在宿舍唱歌。当时“一〇一”中规定,每个班的宿舍里要住几个低三年的学生,高年级的孩子帮学校带那些小孩子。其实我们在育才的时候就有这个传统,那时这些孩子算我们的“小根儿”。
我教他们唱育才的“流行歌曲”,例如意大利的《好朋友》,俄罗斯的《萨特阔》、《白灵花》,还有《西班牙骑士》等等。这些歌在“一〇一”中并不流行,算是新歌,结果同班的几个同学也参加进来,一块儿向我学。正唱得来劲的时候,停电了,我们只好都钻进蚊帐里,躺下接着吼。
延岭摸着黑跑到我床前,说:“郎郎,你看看这个,是耿军。”他掀开蚊帐的一角递给我一张照片,还打开手电帮我照着。在黑暗中,一个青年的形像突然浮现在我眼前,我一下被震愣了。
“像不像你?”
“不太像……可是像我爸年轻的时候。”
近来我不太关注这件事,因为我想我们只是长得像,找哥哥这件事情,根本就不大可能。别瞎耽误功夫了。看了这张照片后,直觉:他准是我们家人。
周末我回到家,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妈妈了解哥哥的事情。一贯粗心大意的我,现在却特别小心——不能拿“八字没一撇”的事,伤了妈妈的心。妈妈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我跑过去和她七聊八扯,假装帮她解闷。一会儿说“一〇一”中的老师和同学和北京四中的怎么不一样,一会儿又说“一〇一”中的同学来自五湖四海,各有各的故事。然后话锋一转,我说:“现在我大了,想帮家里做点什么。对了,我记得姐姐过去常说:‘将来咱们长大了,带一条狗,走遍全国把大郎郎找回来。’过去在北京,我从来没有打听到有关大郎郎的任何消息,现在“一〇一” 中的同学哪儿的都有,我可以慢慢查访,您得把事情的所有线索告诉我。”
妈妈一开始不愿意接我的话茬儿,后来在我软磨硬泡下慢慢地讲出了以下的故事:
1940年的一个冬夜,哥哥降生在延安中央医院。其实所谓的中央医院不过是一排窑洞。他出生没几天的一个晚上,狂风怒号,妈妈半夜醒来发现门被风吹开了,她大声地喊叫护士,护士没来,却叫进来一只大狗似的动物。
“狼!”我妈妈知道,在狼面前不能慌神,否则它就会扑过来。那只狼站在门口和妈妈四目对视,双方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停滞……
一个护士来查房,一推房门她尖叫起来,那头狼箭一般地从她身边窜了出去,妈妈的衬衣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人们跑来议论纷纷:那到底是狼还是野狗?是冲大人还是冲孩子来的……
因此,这孩子——我的哥哥就此起名叫郎郎了。
本文选自张郎郎文集《郎郎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