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落榜
■郭昊英
补习一年后,信心十足的我又一次高考落榜了。
我的情绪十分糟糕,糟糕到宁可独自窝在家里做饭,也不愿到地里干活。看我这个样子,父母啥也不说,甚至他们之间也很少有话。整整一个多月,我家的大门都是从里面紧关着。除了为下地回来一身热汗的父母做些简单饭菜外,其余时间,我不是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就是趴在炕沿上写一些不着边际的诗歌。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既没有继续复读的打算,又没有下一步该干啥事的计划。我眼睁睁看着年过半百的父母整天辛苦干农活的样子,虽有愧疚却没有办法。
夏夜的蚊子很讨厌,从院子到屋里追着人咬。为对付这种窘况,我告诉父母,晚上用肥皂把身上擦洗一遍是好办法。道理是,蚊子咬人是因为皮肤是酸性的,肥皂是碱性的,酸碱会发生中和反应,蚊子最怕这个了。可劳累了一天的父母,虽说要照这个样子做,但总是晚饭一吃,就累得什么也懒得收拾,倒头便睡。只有我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在院子里忙活,先是用辘轳从水窖里汲上一桶水,然后倒进大铁盆,再用打了洗衣浆的毛巾把全身凉凉爽爽擦个遍。凉了,爽了,才悄无声息回到自己屋里。屋里也是黑灯瞎火,我仍不愿意开灯。那段日子里,我就喜欢在黑灯瞎火里胡思乱想。赤身躺在床上,痴呆呆望着黑乎乎的屋顶,我看见有很多纺车轮子在转,转得让我极力从中想看见什么。我突然想起要抽烟,于是走下床,摸着床沿和板柜,找到了那个废旧化肥袋子,挪开袋子上的簸箕,抓出一撮父亲自制的旱烟,然后回到床上,撕半页旧书纸,卷成一个喇叭状纸筒,用指甲在牙齿上一刮,粘在卷纸的封茬处,再然后塞进烟丝,又将大头开口处那个纸角折回,摁紧,划着火柴,点着喇叭筒,轻轻吸一口,满是父亲的味道。
正当我美滋滋地品尝新鲜时,有人在使劲击打大门的门环,并且“叔——婶——”一个劲地喊。三声过后,隔壁房里的父亲明显从梦中惊醒,答应着“哦——来了!”也有母亲附和着的声音:“来啦,谁呀?”之后是父亲从我窗台下走过的脚步声,再后来是来人推着新自行车“嘚嘚嘚嘚”的链条声,还有来人边走边和父亲高声交谈的声音。
“伢儿在家吗?”
“在,老跟女孩一样不下绣楼。”
“哈哈哈哈,好事情来了,叫他起来,人只要有材料,还怕没有一碗饭吃?”
我被父亲叫到跟前,才知道是村里那个在公社社办企业当会计、平时我称呼哥的人。一见我进屋,他便大声说:“怕什么,考上大学都是行了一点鸡毛子运的,未必就比咱能行,眼光要放长远一些,考不上大学的人天底下一层子呢,咱考不上大学难道就不活了?”我没有看他的脸,只注意到他那米黄色府绸衫像流水一样动人,还有那一闪一闪的手表表带是那样光鲜。而我却穿着蓝格子粗布背心、黑棉织松紧绳裤子、千层底条绒鞋……无形中,我自惭形秽,傻傻一笑,甚至说话都开始嗫嚅了。他接着说:“我知道,你上初中时就是全公社有名的语文尖子生,连公社视导员都知道你一篇作文能写五六千字,把那些高中生都咬死了。”我相信,他的话我的父母最爱听,况且父母哥姐都曾经以此为荣到处炫耀过。但我却似乎被触到了疼处,要不是这个缘故,我也绝对不会因为怕失面子而不愿意见人的。
他热心地继续说:“是这,前不久原村电灌站来了个姓李的副县长蹲点,人家是个才子,原先写材料的怎么都伺候不了人家,整天挨头子训斥还是不能进步,那天李县长在我们灶房吃饭时说,实在不行了就给电灌站招几个秀才,我立马就把你举荐给了他,他只说了一句,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才知道,要你明天太阳一出来就去电灌站,他要见你。”听到这里,母亲将纳鞋底的针在鬓角上鐾了一下,继续她手中的活计。坐在炕沿上托着旱烟袋的父亲大大抽了一口,屁股挪了三下,然后说:“临时工?”这哥几乎有点急了,右手指头戳着左手心说:“好我叔咧,人家是县长,在人家手下干还怕转不了正?别人都眼红死了,但他家里就是没有像咱伢儿这样的人手,况且事情能不能办成还是个问号呢!我走了,明天记着收拾精干一些,八点整我在电灌站门口等伢儿。”他又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眼睛看着我说:“叔,婶,不早了,我不坐了。嘿,个子都比我高了,一身文气的,领导肯定喜欢。”说完便推着自行车出门,消失在了夜深人静的黑暗里。
早晨的天气很晴朗,这个时候是夏季一天中最凉爽的时候,凉爽得让人直想唱歌。我骑着家里那辆没有遮泥瓦,没有闸皮,没有手捏铃的“三无”自行车,七点半就赶到了原村电灌站大门口。邻里兄长把我领进一个熟人办公室说:“先等着,李县长去干渠大坝上散步了,一会儿回来后我领你去他办公室。”说完就去屋外找熟人谝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很凌乱的木床上,瞅瞅墙上设计得很粗糙的表格展板,又翻翻主人枕头上老掉牙的包了衣服的报纸,很无趣,也很紧张,加之时不时有人撩开白洋布门帘探头说一声“咦?不在”又离去,让我一阵尴尬。我觉得不能这样死等,应该去外面转转才能躲开这种不自在。徘徊在电灌站办公大院里,我的眼睛极力搜寻干渠大坝的位置。顺着一级站大渠望到二级站管坡,再往上看,便见高高的大坝上,一个穿着白半截袖上衣,留着小分头,一手叉腰,一手扶着嘴上纸烟的人,直挺挺站在那里凝视着什么,金灿灿的朝阳下,大有一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样子。邻里兄长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李县长。
李县长开始顺着管坡的台阶往下走了;李县长身形隐没在机房后面看不见了;李县长又从一片茂密的蓖麻地里钻出来了;李县长走进电灌站大门了……邻里兄长赶忙迎上去,赔着笑脸嘿嘿嘿说:“李县长,早上空气好,出去转了一会儿好。”
李县长边往他办公室走边问:“那天说的你们村那个娃来了吗?”
“来了,李县长,这就是他,你看精干不精干。”邻里兄长依然赔着笑,把我往李县长跟前一推,让我夹在了他俩中间。
“李县长。”我仓促间问候了一句,表情肯定很不自然。
李县长透过老石头茶色镜片,一边大步走,一边用余光打量了我一下,什么也没说就进了他的办公室。坐到办公桌前的光板木椅子上,李县长开始沉稳地端起印着字的白色搪瓷茶缸,沉稳地揭开盖子刮了两下,然后“吸溜——唉——”品了一口茶说:“是这,你先回去写一份个人自传,明天就让你这个哥捎来。好啦,去吧!”他顺手又从办公桌上一本印有“原村电灌站指挥部”抬头的稿纸上撕下十来页给了我。我知道,这个李县长不仅要看我的文笔,更要看我的字迹,因为字是人的脸面。
回到家里后,我一点都不敢马虎,先是在作文本背面打草稿,然后又正儿八经誊写在他给我的稿纸上。没有什么阅历的我,竟一口气就写了十页稿纸。记得写的内容不仅有从小学到高中的事情,也有第一次高考理科落榜、第二次文科落榜的感受,并且有如被录用后如何好好干的豪言壮语等,文字激昂且谦虚。当天下午,我就把自传稿子送到了邻里兄长手里。没想到当天晚上邻里兄长便来到我家说:“运气好,没想到在公社门口正好碰见了李县长,李县长站着看完你的稿子后很高兴,并且说要你明天早上八点半再去原村电灌站,他要和你谈话。兄弟,我看事情八八九九是成了。从现在开始,路就靠你自己走了,明天哥就不引你了。胆大点,再大的领导也是人嘛,要勇敢说话,少说话,说开劲话。”
又见李县长时,李县长比上次要严肃多了。他的办公室外站着三个人,我正要进门时被他们喝止住了。“去,回去写份检查,搞啥哩嘛……”是李县长很恼火的声音。话音未落,里面匆匆走出一个人,脸难看得跟猪尿泡一样。那三个人示意让我进去。我的腿有点抖,但还是进去了。“李县长。”我又一次打招呼,神态可能比上次更不自然。
“叫他们三个都进来。”李县长话音未落,那三个人便都进来了。李县长看着那三个人说:“一个月按43块钱工资发,让他先到干渠巡渠三个月,明天就上班,给他领一把工程锨,再领一顶安全帽。”回头,他又对着我说:“好了,有啥事就跟他们说。”
我还在发愣时,其中一个人拉了我一把,我才跟着他们三个一起来到他们的办公室。拉我一把的可能是办公室主任,他很客气地给我倒了一杯水,又给自己点燃一支烟说:“李县长是大干部,我们见他都害怕,能入他眼证明兄弟你肯定有两下子,这下我就解放了,哈哈哈!看兄弟你年纪轻轻的就一步到位了,以后在李县长跟前要多替老哥美言几句,老哥没念下书,四十多了还没转正,拜托兄弟了。”他一脸诚恳地说:“现在你就回去准备准备,明天就来。”
也许是事情太顺利了,走出原村电灌站后,我心里忐忑极了。我高兴,高兴的是一个月43块钱,这样我们家也有挣工资的人了,父母亲再不会整天发愁家里没钱花了;我胸口又很疼,疼的是这辈子难道就这样不再与大学结缘了吗?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玉米地边上一个很瓷实、眼睛像黑豆豆一样的女孩子正蹲在那里割草,她抬头望我时,不经意间,和我看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居然发现她衣服虽然很脏,但模样却很是动人,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同学都漂亮。一个眼神便是一种力量,我由此决定不再高考了,下次我还要来这块玉米地,我想她一定还要在那里割草的……
那天下午是雨天,父亲像一座山一样躺在大炕上睡觉,母亲在脚底把背篓放倒,从里面一把一把地抓出猪草剁碎,我坐在门槛边的板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书。屋里光线很暗,但为了节约电费,依然不开灯。我知道父亲闭着眼却没睡着,似乎等着我说什么。母亲也已经知道我被招录的事情了,但却没有为我准备任何被褥和衣服。僵持了很久,父亲终于起身坐在炕沿上,点燃一袋旱烟,然后慢腾腾地说话。
“李县长看上你了?”
“嗯,明天早上就让我上班,一个月工资43块。”
“这是大事情,你自己拿主意。”
“我都想好了,先这样干着。”
母亲剁猪草的节奏有点加快。
“也行,行行出状元。”父亲接着说,“到哪里都要清楚,咱没有关系,是农村娃,但苦出来的农村娃都要有点骨气,多吃苦,千万不敢身子沉。小伢儿勤,爱死人;小伢儿懒,狼吃狗啃没人管!”
母亲剁猪草的响声加大。
父亲把光脚抬上炕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福星”牌香烟说:“拿上,见人要欢欢实实,自己不要吃烟,但不要忘记给别人让烟……”我正要接过父亲手里的香烟时,母亲把剁猪草的刀举过头顶,狠狠地剁在并没有草的砧板上,一下、两下、三下!发疯似的狂砍之后,又突然发出狮子一样的吼声:“补习去——不挣钱!”说着又起身扑向父亲,一口咬住父亲的脚。父亲赶忙躲开后,母亲趴在炕上一边捶着炕,一边放声大哭:“我咋这样命苦呀,我跟上你这老不死的,受了几十年苦,光景老过得不如人。你倒说得轻巧,我告诉你,郭,步,良——我的小娃子考不考大学不由你,也不由他!”母亲哭诉着,撕扯着,把炕上的铺盖拽拉得一塌糊涂。
我和父亲都傻了,也都不再提去原村电灌站上班的事了。
之后,我继续补习了,毕业分配后又调回了县城工作。前些年,由于工作原因,我和已经退休的老干部经常聚在一起,并和当年那位李县长成了忘年交。说起原村电灌站的事情,他模模糊糊说记得有这件事,那怂娃以后再没音信了,说话间猛捶了我一拳说:“王八儿的,把我闪美了。”
现在,李县长已经去世好几年了,但我仍记着一头银发的他对我说:“你要是那时去电灌站,肯定会经过招干考试考上的,未必就比你现在混得差。人这一辈子,好事是瞎事,瞎事是好事,说不大清。”我还记得他说过,考上大学能咋,考不上大学又能咋,成事不成事跟上大学关系不是太大,要紧的是你本人要有想法,有想法就有恒心,有恒心就一定会有好结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