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薇 | 纪念俞公平伯百廿年诞辰
己亥之年,丁丑之月,辛巳之日,天生元圣,萱堂有佛缘之梦,俞公得僧宝之名。韘觿稚角,气象澄明,挑芯夜读,心意雕马。妙龄秀发,览邺侯之万籖;少男干蛊,承朴学之遗范。遂以阶前之玉,终探天上之花。
东华门里庆鸳社新开,绣帐帘内缔青梅竹马。蟒袍凤冠,成典雁之仪;七十华年,完双鱼之契。惊慧眼之独具,抉天香之隐微,焚前人之笔砚,启红楼之雄辨。两返重洋,归看残艾衰蒲;湖烟湖水,笑记麟儿姑苏。前朝焰段,小部新声,佳人抱器,周郎顾曲,鸣广陵羽衣之音,起对凤回鸾之舞。暂罢尘鞅,妆成优孟衣冠;老君堂前,演绎阎浮世界。
帝制销歇,干戈满地,盗起东夷,两京瓦解。倏忽龙亡虎逝,变怪杂出。君子有恃而不恐,小人怀畏而涂炭。父子昆弟,奉晨昏以娱亲;弃缨绝绶,领一时之朔风。持本而勇决,极志而后已,宁以德润怀宝之身折腰于淈泥扬波之流者欤!
身世蛉翼,人生蛛丝,呼吸之间,雷雨风疾。名儒雅意,视多文以为富;墨庄腹笥,觑金银如粪土。解组抽簪,东山脱屣,貂蝉羔雁,尽皆而失者,何怨之有哉?哀五车之积尽失,痛百城之书湮灭。残帙蝶飞,桑楮莫追,此诚曹仓杜库所不能留诸万一者,嗟乎!
墟里烟孤,门栖寒流,鸦过枯村淡,无人识皇尊。内无润屋之资,外乏唱酬之友。然琴鹤相随,烟霞供养,素怀诵蒹葭之赋,陋室焕奎壁之光。鹅塘可看新绿,池畔小坐绩麻,惊鱼虾只二角,喜鸡子仅七分。尝刈麦而谢农家,识楝花而知曹寅。耕田凿井,幸千里比翼,茅檐土壁,映依影晨夕。念槐屋之辽远,唯过客以长存!
昔予倩粉墨,平伯司鼓,三十三转胶片唱《思凡》《折柳》;斑斓鹤发,微躯坚骨,三百四十周年演《游园》《惊梦》。俞许琴瑟,同谱舒元炳之《沁园春》;北昆盛事,共忆曹雪芹之《红楼梦》。余音渺渺,曲尽峰回,永安新舍,堪慰红尘。莫叹庾楼之月远,应知滕阁之风近。
故吾非今,五十载星霜伶俜;前朝梦遥,八十岁回首甄尘。得不狂歌,失不狂歌。荣华过眼空无凭,风景销魂差可说。俞公以超越为名,喻新于变,无傲无耻,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藐风亭之鹤唳,斥月峡之猿吟。匪低摧于霜露,匪撼动于风烟,匪颓堕于幽怨,匪沦落于泽渊。寻旧时之馆路,纪无凭之春梦,修雍容之文德,忘浮靡之功名。欣处即欣,宜留客身小驻;晚来非晚,且借灯火长明。会寸心以逞天趣,通万物以增学力。三十二年怀璧,尽己而肫诚方殷;六十五载声华,志笃而品高群彦。
生知其勤,死知其清。福田新土,筑金刚之碑以代木;自拟碑文,携旷达之心以辞路。景前贤之芳径,记风雅之遗音,欲抠衣而请谒,闻姓字而心仪者,滔滔如江河。盈虚代谢,人皆仰之乎先哲;世事迁移,余音有别于旧歌。叶落长悲,一去莫追,缄词百言,惟寓我哀。千里一觞,奠以斯文。
夏薇写于2020庚子新秋
文中所涉俞平伯生平大事简表:
1900年1月8日,俞平伯出生。
1917年10月31日,俞平伯与许宝驯结婚。
1919年,俞陛云为方便俞平伯在北大读书而购得北京东城区老君堂七十九号宅院(位于当时的齐化门脸儿竹竿胡同,即如今的朝阳门内),举家从苏州迁居北京。俞平伯在老君堂生活共47年。1956年,北京昆曲研习社成立于老君堂。《红楼梦研究》《红楼梦八十回校本》《唐宋词选释》等重要著作皆完成于老君堂。(参看韦柰《布衣本色:俞平伯身边的人和事》,海天出版社,2017年版)
1920年1月,俞平伯自费留学英国,与傅斯年同船前往,途中结识钱昌照。
1922年5月29日,俞平伯长子俞润民出生,乳名“姑苏”。
1922年春夏之交,俞平伯开始撰写《红楼梦辨》,7月初完稿。
1922年7月,俞平伯被浙江省教育厅以视学名义派往美国考察教育。(参看韦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团结出版社,2006年版。许宝騤作《〈重圆花烛歌〉跋》)
1935年,清华昆曲爱好者同人结社“谷音集”,取“空谷足音”意。
1937年,北平沦陷,俞平伯留居北平,清操自持。
1958年10月2日,为纪念汤显祖逝世三百四十周年,俞平伯和华粹深合作改编的昆曲《牡丹亭》在北京王府大街文联大楼首演,与会者有周总理、陈叔通、郑振铎、叶圣陶、张奚若等。(王湜华:《俞平伯的后半生》,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1959年,中国唱片公司为七十余岁的欧阳予倩灌制昆曲唱片《孽海记·思凡》《紫钗记·折柳阳关》,俞平伯司鼓,朱传茗吹笛,周荃庵吹笙。
1963年7月7日,北京昆曲研习社在南河沿政协文化俱乐部举行纪念曹雪芹逝世两百周年曲会。最后一个节目是合唱俞平伯和许宝驯夫妇谱曲的《红楼梦》乾隆年抄本即舒元炜序本中舒元炳题词《沁园春》。(王湜华:《俞平伯的后半生》,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
1966年,老君堂七十九号被抄。
1969年11月15日,俞平伯夫妇随中国社科院文学所下放河南信阳“五七干校”。
1971年1月,承周总理特别关照,俞平伯夫妇从干校返京,寓建国门外永安南里十号楼303号,中国社会科学院宿舍。
1986年1月20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在近代史研究所小礼堂,为纪念俞平伯从事学术活动六十五周年召开庆祝大会。
1990年10月15日,俞平伯逝世,享年90岁。用了俞先生生前自己预先拟定的碑文,与夫人许宝驯合葬于北京西郊福田寺公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