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谨｜忘忧七茶洋
忘忧
七茶洋
作者：吴谨
“这里是三茶洋，一会就到七茶洋了。”当地的向导用质朴明快的方言对我们说道。三，七，加起来就是十了，这表示了古人对十全十美的期冀吧，我想。心潮涌动起来，我仿佛已然置身于那片云雾缭绕的深山老林之中了。
我们一行是奔着九重漈去的。我不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是怎样的，但如果有因经营世事的纷繁而携一身烦恼或倦怠的话，算我一个。
九重漈，位于古田县吉巷乡七茶洋村西北的深山里，为省内罕见的高落差瀑布群。偌大的一片高山湿地，数十年来，几乎无人问津。极好的旅游资源却从未被穷极心思开发第三产业的人士发现，实属可惜。而反过来说，却又是一件好事，远山藏幽，人迹罕至，正使她至今还能保持最原始的气息，最远古的神韵，最自然的味道。嗯，很值得庆幸。
杳然地，站在遮天蔽日的亚热带丛林之中，仿如贝尔·吉罗斯被空降到一片萧索的原始森林一般，不同的只是我缺乏足够的野外生存技能，显得迷茫。环顾，杂木树干遍布四围，参差竖列，错落远近，使人难以远视。周遭因树阴覆盖，颇显昏暗，偶见枝叶稀疏处，射入几缕清爽的阳光。林间湿度甚大，水气袭入衣裳，顿觉几许清凉。深林里原本没有可通行的山道，我只能踩着堆满落叶的林中空隙，攀行山间。
探寻九重漈，在布满青苔的石壁、树干间几经周折。汗盈鬓颊之后，我渐闻远处潺声飘缈。向导伐竹木开道，通至瀑雨湿石的涧边。我身附漈边岩壁，只见清泠溪水荡漾于小潭之中，环转而出，滑过石面，腾空而去，至山谷下一个目不可见的深潭。
“这就是九重漈的第一个长漈。”向导说道。随即往上方一指。我仰头望去，只见一带白练自天际飘荡而下，轻抚过赭黑色的崔嵬崖壁，偶有扭动，却曲转自然。间或水带碰触了突兀的崖石，激起四射的水珠，款款霰下：有的落在布满地衣的苍岩之上，悄然隐去踪影；有的掉进水潭之中，还来不及溅起水花，就已溶入旋转的水涡；有的坠滑在我脸上，渗和着我的汗水，造就一种清凉与温热的融洽，和谐天然，让我不忍拭去。
静静驻足于瀑潭边，蓦地想起年少时曾读过的柳宗元《小石潭记》，我低声吟诵：“隔篁竹，闻水声……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洌……”呵，真是如合一契！千年以前古人所践临的那番景致，一如梦境般的又展现在眼前，让我重温了柳司马当年的某种情愫，也算是灵犀偶现吧。能亲身感受一次先贤遗踪的样板款式，诚乃三生有幸！
立冬前后，步入“水落石出”的枯水季节，漈水自然变得少了。水绸绵绵缓缓的，流速也相对慢了，而这却更显示出了她的轻盈与飘逸。我想，要是到了“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的雨季，那瀑水将会是倾盆而下，势必有铺天盖地之宏伟雄壮，溅起的水花一定很大，奔泻而下的瀑声也一定传得更远，那样，也一定会有十里闻哗然妙音之趣了。
流连第一长漈，那目不暇接的景观，已让我把心中的凡尘俗事给忘得一干二净了，上面还有十多个漈呢，我还能忘记什么？我生怕到时我会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还得继续前行，我抬头一望，已经掉队了。在跟进途中，扑我而来的尽是满目的苍绿与棕黑。棕黑的是满地的落叶和着古朴的沉泥，散发出悠远的气息；苍绿的是枝头随风翻动的树叶和着暗青色的丫槎，仿佛在舞动着脉律的强劲生机。 我踩着千年陨叶残枝层叠起来的地面，一脚深，一脚浅的。深得快意，因为这让我陷入了远离尘嚣的自然，最好能更深一些，那样也许就无法，而我也正不愿抽拔出来了；浅得窃喜，因为我没有深度打扰他们亘古不变的存在方式，让他们尽量保留那一份纯朴、真实。也有时，一脚滑落，蹭出了那层赭黑色的山的皮肤，粉状的林土上，纠缠的满是纤细的发丝，我知道，那是丛林的根须。根须隐藏在落叶的腐殖质下成百上千年了，由于我的到来，才有机会展示给人类，秀出他黑黄的美。当然，我会更多地感到歉意，因为我破坏了他们的清静，他们的原始状态。但，我需要，我需要他们赠予我一份宁静，一份超然。这，也算是不得已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遇到了已尽览九重漈，登顶天湖的队友们。在湿地之畔，他们有的在休憩，有的在拍照，还有的在交流观瀑心得。
九重漈，并非只有九重。九者，多也，实际上漈级有十三个之多。这些瀑布，高低不一，各具风格，尽显精气神，让人徜徉留恋。我的心在这些纯净水流的荡涤之下，仿佛已然得以清洗，显得更简单、朴素了。飘然的水练，一定已带着我那几许烦愁，倾泻而下，一重、两重、三重……无影无踪。
乘着这个间歇，我又远离了队伍，这一回是有意的了。曲曲折折，再度寻幽，只希望时间的脚步能走得慢一些，好让我能够再一次享受与大自然的深层交流和溶合。我只身来到了一汪平静的水潭旁边，水潭在茂密的树林里，泛着幽静的清光。偶有几声鸟啼，让我想起文忠公“树林阴翳，鸣声上下”之诗境赅语。俯身，随处可见的是沁着水渍，吐着鲜绿的万年苔藓：树干底部，石块表面，落叶枯枝上，满是的。在这空灵的世外山间，就让他们引领着我，回溯到无限的幽古，感受一回人类之前的代纪吧！竟不用带上那尚无文字可印记的门票，让心灵自由地回游，再回游……
早已忘记了归程的时间。夜月当空，我才追赶到队伍，在队员们下山的滑倒声中、漫笑中、总结中，回到了山下的七茶洋。
好客的村民端上了炖好的农家自养的鸡、鸭药膳补汤，再抱来几坛珍藏已久的老黄酒，款待我们。我浅饮三杯，却已醉意七分了。九重漈已让我忘却了自我，我已没有什么可以再忘却的了。这酒，却只好又让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让司机鸣一声车雷，告别七茶洋。九重漈带走了我的忧愁，我带着轻了几许的我，重新回到了那并不遥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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