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作文》专栏:“管窥语文”(四)《“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
——“言外之意”之“含蓄”
(一)
我们鉴赏诗歌的时候,常常会说到“言外之意”(extralocution)。“言外之意”其实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含蓄,一是寄托。今天,我们来讲讲“含蓄”。
(二)
“含蓄”指诗人欲言又止,欲吐还休,只讲事情的某一个方面、某一个小点,读者只有通过诗中有限信息引申想象,才能使诗意完整。它的特点是“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
“含蓄”中“见于言外”的“不尽之意”,我们通过品味诗歌本身,便能体会;“言内之意”与“言外之意”二者的关系,就像“形”与“神”的关系。
(三)
“含蓄”如《诗经·狡童》: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这首诗用最直白的话可翻译如下:
那个滑头小伙子,为何不和我说话?都是因你的缘故,使我饭也吃不下。
那个滑头小伙子,为何不与我共餐?都是因你的缘故,使我觉也睡不安。
这是一首表现夫妻之间发生情感风波的诗作。第一节里的“不与我言”,不是路上相遇,看都不看,掉转头便走,而是一起吃饭的时候对“我”不瞅不睬;第二节又进一步说不再与“我”一起吃饭了,“我”食不甘味以至枕席难安。“我”因为你对我的视而不见,真真是寝食难安。
诗中只言那个“狡童”,先是吃饭时不与我说话,然后是连我一起吃饭也不会了;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那个“狡童”的夜不归宿,甚至连同床异梦也不可能了——这一内容诗中虽然诗没说,但联系生活,发挥我们的想象,我们完全能明了,这就是“含蓄”,这就“含蓄”中的只讲一点,只讲事情的一两个方面。
而由诗中所言,我们联系生活,又可作进一步的引申。
男女感情破裂,大概有两种原因:一是相处太厚,见得太多;一是相隔太远,相见太少。此即古语所说的“见多情易厌,见少情亦变”,又像像吃东西,有的因为吃得太饱撑死了,有的又因为没吃的而饿死了。离别时间长了情感容易淡漠,身体的疏远必然导致心灵的疏远;而天天厮守在一起又容易生嫌恶,过密的相处反而使心灵疏远,所以同床而异梦,像这首诗中所说的一样。这其中的含义作者没有明说,只是寓于字里行间,这就是“含蓄”。
从中可见,诗中所言与诗外所指,就像“形”之与“神”;“形”为引子,是“说出来的话”,“神”为精神实质,是作者“不说出”甚至“说不出的话”。用钱锺书《谈中国诗》中的话来说,那是“说出来的话比不上不说出来的话,只影射着说不出来的话”。
(四)
欧阳修说到“言外之意”的时候,举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两句诗,且言“则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
确实,“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六个意象组合在一起,不仅可见“早行”之早、天气的严寒刺骨、环境的萧瑟凄清,更让人感觉到“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有一种含蓄美。
(钱锺书《管锥编·毛诗正义·三四 狡童》)
附原文:
夫“言外之意”(extralocution),说诗之常,然有含蓄与寄托之辨。诗中言之而未尽,欲吐复吞,有待引申,俾能圆足,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一事也。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凑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又一事也。前者顺诗利导,亦即蕴于言中,后者辅诗齐行,必须求之文外。含蓄比于形之与神,寄托则类形之与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