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有一笔不珍重

那日在家煮面,看到碗底有个字:全。
  
  从前的碗,比现在的有趣。它们会记住主人的名字。村庄摆宴席时,会有男人担着箩筐挨家挨户借碗,宴罢,又有女人围坐一处,一边洗碗,一边大声说笑。然后,各家的碗会按照碗底的字号,准确地回到各家。
  
  童年的记忆中,曾见父亲用一枚钉子、一把锤子,叮叮当当敲着,在碗底凿一个字。那是家里新添置了碗具。父亲的神情认真而郑重。仔细观察凿在碗底的字,发现其与现在电脑屏幕上的字近似——都由点构成。数了一下,那个“全”字,一共有48个点。
  
  父亲现在很少写字。从前父亲提笔写字,一是为村人写信,二是“号”农具,三是过年写春联。春联现已不写,信更是少见,唯大大小小的箩筐、风车、打稻机、竹簟、犁具上,还时常能见到父亲的字迹。
  
  打稻机上写的是:“颗粒归仓”“五谷丰登”“一九八六年,周全仔办”。风车上写的是:“去浮存实”“公元一九九○年办”。
  
  父亲上到高中,毛笔字写得不错,至少比我好很多,不仅给自家“号”字,村里乡邻新置办了农具,也会请父亲去帮忙“号”字。乡人对于农具的态度是很珍重的,一席竹簟,一只籮筐,一条扁担,也都会“号”上字,写上某某年春或秋,某某某办。每每此时,总见父亲一笔一画,郑重其事,似乎生怕哪里一不小心写错。
  
  我把农具上父亲的字迹拍了照,发在朋友圈中。结果,山东画报出版社的老总徐老师看见父亲的字就说很喜欢,要向父亲讨一幅字。我在乡下住着,想起一首诗来:“秋来凫雁下方塘,系马朝台步夕阳。村径绕山松叶暗,野门临水稻花香……”特别喜欢诗中意境。父亲握惯锄柄的手,又拿起毛笔,第一次在很好的宣纸上写字。他就认认真真地写了这首诗的后两句。
  
  隔日,给徐老师寄出。没几天,徐老师收到,又回寄了两包日照的春茶。父亲当然是开心极了。
  
  现在大家很少写字了。前天,我去餐馆吃饭,服务员太忙,半天没有过来招呼,我便拿起点菜笺,一边翻菜谱,一边写菜单。闲着也是闲着,就写出了一点挥洒笔墨的味道。结果,一不小心,把菜点多了。突然想到一个好主意:若是餐馆在每张桌上备好笔墨(钢笔也行,当然最好还得是毛笔),由客人自写菜单,那一定会很有意思。现在,人们用多了电脑,写字的机会反而难得。餐馆用平板电脑点菜,我看并非什么创举,让客人回归原始,用笔墨写字点菜,才算有意思。
  
  2016年8月,我和一帮朋友重走日本匠心之路,有一天,在京都一家很有名的日料店用餐。那一顿饭,花样丰富,品目繁多,大家吃得极有滋味。饭毕,我们便想着跟店家要一份菜单,留作纪念。服务生答应着,退出去了。等到我们离开的时候,服务生与老板候在门边,给每个出门的客人奉上一个小信封,里面装着的,居然是店老板亲自用毛笔手写之后,又复印的一份菜单。菜单上,每一道菜,哪怕小至凉菜,其食材与制法,也一笔一画写得清清楚楚,虽是日文也可以看懂。老板在门边相送,给每一位客人鞠躬,那细致与珍重的神情,令人十分感动。
  
  前些天,在家帮着父亲整理农具,我看到农具上父亲的字迹,历数十年光阴而依旧鲜明。那一笔一画的字迹里,无有一笔不是珍重的态度,我又想到父亲对待土地、对待庄稼,也无有一日不是珍重的态度,不禁在心中生出一种敬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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