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红楼(10):豪华之中现辛酸

高英聊红楼(10):豪华之中现辛酸

文/高英

在小说《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作者无论是写贾政带着门下诸清客及贾宝玉游园初拟匾额对联的情形,还是写贾妃元春省亲的详细过程,都展示了贾府的豪华富丽,仅仅一个大观园,就耗资巨大,建造得宛如宫苑一般,以至于元春“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作为已经身为贵妃且久居皇宫的人,元春尚觉贾府的省亲别墅足够奢华,题诗曰:“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始筑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这首诗在赐名“大观园”之余,既赞美了大观园的蔚然大观之貌,又感慨着耗费人力物力的建造过程,由此可见元春身在富贵窝头脑却是十分清醒,虽然她会因娘家为自己归省撑起了足够大的门面而感到欣慰,对大观园的景物也是“极加奖赞”,但是她依然一再提醒自家人要注意节俭,或嘱咐说“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或叮咛道“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这正如秦可卿临终前托梦给王熙凤说“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且不说日后遭遇抄家一劫,无论出身是谜的秦可卿还是一时荣华在身的元春,都看透了贾府最大的弊端就是奢侈浪费。除了这两个明眼人,就连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冷子兴都曾对贾雨村评论过贾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秦可卿和贾雨村说这些话时,还没建造蔚为大观的大观园,建造和维护大观园耗费巨资,无论这钱出自哪里,都只会加重贾府的经济负担,因为这不是一项投资后可以持续盈利的工程,钱财只出不进。此后,贾府的外表虽是更为光鲜,内里却是越发空虚。单凭这一点,已足以让人感觉到就像王熙凤对刘姥姥说的那样,“殊不知大有大的艰难去处”,贾府在豪华之中已经隐含了某种辛酸气息。

这种辛酸,唯有经历过富贵荣华却又陡然失去的人才能体会得更深,显然作者深得其中滋味,故而在写元春省亲时,多处写了她流泪不止的情形。

先是“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时,元春“满眼垂泪”,国法大于家法,自己入宫不自由,见了自家长辈不能行家礼,却被她们跪拜,任谁也是心中含酸;然后元春双手搀着祖母和母亲,一时百感交集,“只管呜咽对泣”,久别重逢纵有千言万语也是无从说起,符合人之常情;后来,在强颜欢笑宽慰祖母和母亲时,元春感慨说家里把自己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这次分别后不知何时能再回家来,“不禁又哽咽起来”,自是满怀伤感;之后元春归座,逐次和家里人一一见过的时候,“又不免哭泣一番”,这属于亲人重逢,喜极而泣;后来元春与父亲贾政垂帘相见,再次含泪,说道“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明显透露出悲戚酸楚之意,这是元春对自己人生命运的叹息;当看到与自己情同母子的胞弟贾宝玉时,元春将其揽入怀中,抚摸着宝玉的头说长高许多了,“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对弟弟的深情爱意可见一斑;最后分别时,元春“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贾母等人自是哽咽难言,这一哭,充满了生离死别的凄凉之感。

元春归省,除了游园赏景、考察弟与妹的才学、用宴看戏并各处行赏之外,在与家人团聚时,也曾“母女姊妹叙些离别情景,及家务私情”,最大化地利用着这极为难得的省亲时间,然而终究是一入皇宫胜海深,不比寻常百姓可随时与家人亲近,难享天伦之乐,因此元春数度落泪,使得豪华中的相聚平添辛酸气息。据说在己卯、蒙府、戚叙与底本第十七回前另页纸上抄录有一首诗,可以作为元春省亲的心境总结:“豪华虽足羡,离别却难堪。博得虚名在,谁人识苦甘。”物质条件的奢华、社会地位的高贵,一直是无数人所追求的人生目标,身在高处的元春却是挥洒辛酸泪,心内自孤凄。

在省亲看戏时,元春点了四出戏,即《豪宴》、《乞巧》、《仙缘》、《离魂》,有研究者认为“作者在这里或有通过戏名,暗示贾府和主要人物结局的用意”,因为脂砚斋曾批曰:《豪宴》“伏贾府之败”,《乞巧》“伏元妃之死”,《仙缘》“伏甄宝玉送玉”,《离魂》“伏黛玉死”,“所点之戏剧伏四事,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此时,外人看到的只是贾府的荣华富贵与热闹非凡,实则贾府已经走向不可避免的衰败之路。

到了《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因元春从宫中传出灯谜来,贾母便组织了个猜灯谜赏花灯家宴,贾宝玉之父贾政“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贾政看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及薛宝钗所作的灯谜,谜底分别为一响而散之物炮仗、打动乱如麻的算盘、飘飘浮荡之物风筝、清净孤独之物佛前海灯、缺福少禄苦熬煎的更香,不由“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因而将适才的精神减去十分之八九”,回房后“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

在经典电视剧87版《红楼梦》中,把识别谜底不详的人改成了贾母,刻意突出了贾母的智慧,却埋没了贾政曾有的忧心忡忡。贾政的四个女儿原应叹息,薛宝钗的独守空房亦是可悲,而身为贵妃的元春所作炮仗之谜语,更是非常形象地预示着贾府由盛而衰的悲剧命运,一时的声势显赫之后,只落得烟消云散,好景不长。

这正是:富贵本难得,得时风光守时难,几家能久安;荣华最诱人,穷奢极欲成云烟,谁管创业艰。贾府的盛衰史,仿佛警钟长鸣,让读者在慨叹之余,不知不觉就懂得了居安思危的道理,过日子不可只顾眼前的享受而忽略了长远的打算,更不可为死撑门面而内耗过多。

高英写于2019年6月6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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