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女帝太后/刘学斤

到邯郸,总想能找到些跟她有关的新材料该多好。可回回铩羽而归。风流已归寂寂,邯郸人似乎也早忘了她。没错,她是秦始皇的母亲,她是邯郸人。每每读她,以为可洞见人生之幽微,人性之复杂。

1、女人的一切,要从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开始。

她后来的一切,亦是从吕不韦从老家濮阳来到她的老家邯郸开始。

那个时候,邯郸是赵国都城,吕不韦来到这里,就像今天怀抱宏图大志,打小地方来到北京城打拼的外乡人。这个聪明的家伙,这个看准了会立马下注的赌徒,做买卖绝对天才,他的手段或生意经,用四个字概括,即:贩贱卖贵。可别小瞧这四个字,看似简单,实则玄机重重,里面有许多道道。一般人似懂非懂,参悟不透,更难掌握。吕不韦却从中既能看到商机,又能抓住商机,利用商机。低价把东西买进来,再高价卖出去,一买一卖之间,把钱赚了,这是吕氏特有的过人之处。

吕不韦靠四字真言,淘得第一桶金,使得“家累千金”。他开始出入于邯郸的豪门大户,成为显贵座上宾。她和他最初相见,大概就在这一时期。在某个场合,他们认识了。她家境优渥,长得漂亮,舞蹈跳得又好,是很多男人觊觎的猎物。他同样流露出爱慕好感。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怀春的妙龄女子,她为他的成熟与殷勤所吸引,她不知道,富裕后的吕不韦已不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钻石王老五,经济上他非但未收手,反将手伸得更远,目标定得更远更大。

那是秦国虎狼之心昭昭、战国四公子扬名立万的时期,是秦赵交恶摊牌的前夕。他没出现在平原君的门客名单,那不是他追求的。他要做自己,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与众不同。他说,种田不过获十倍利,珠宝生意获利亦不过百倍,做买卖,就做获利无数的大买卖。他嘴上说的大买卖,庸俗的说法叫政治投机,好听的说法叫感情投资。他要挖掘出身上全部的潜质。

在结识异人之前,他是个天生的买卖人,在遇到异人之后,他自信地以为,他不仅是天生的买卖人,亦是天生的政治家。搞政治与搞经济,有相通之处,亦有不同,他清楚,这局棋,投入更大,风险更大,一旦成功,收益亦更大。

2、异人,就是后来改名叫子楚的那个男人,那个在邯郸做人质的秦国公子。

很多人或许不相信,吕不韦步入政坛,良机一个接一个,老天帮他,挡都挡不住。

秦孝文王有二十多个儿子,按说太子之位是轮不上异人的,因为:其一,他非嫡出,当又不当正又不正。其二,他的生母夏姬不被宠爱。其三,他被打发了到赵国做人质,远离秦国的政治中心。谁都不看好,寄人篱下,见惯了冷脸子与漠不关心,在邯郸的生活起居常处在困顿之中,然而吕不韦适时地出现了。他把异人视为奇货,当做老天赐予的一件礼物,他说出了一句传世名言:奇货可居。

把异人这颗棋子抓到了手之后,吕不韦开始倾尽心智下这局大棋。

他向异人承诺可以帮他。

他首先帮异人分析国内外形势,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取得华阳夫人信任。他表示愿意为这事到秦国跑一趟,表示事成之后,愿意与异人共享胜利果实。他所谓的胜利果实,双方心知肚明,就是做秦国的掌权者。此事写不了字据,拿不到桌面上,只能口头承诺。他深知中间变数。不能兑现如之奈何?又岂能如之奈何?此时他的精明,再次表现出来,他深刻洞察到这层利害关系。

平平庸庸的棋手,走一步看一步,吕不韦不但能看出第一步,还看出后面的第二步和第三步。华阳夫人受宠,可她没儿子,他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微妙和轻重,这局棋如何落子。他的先期投入是两个五百金。一个给异人作结交宾客建立人脉的活动经费,一个留作自己到秦游说的开销。他的精打细算很快奏效,先是华阳夫人被说服,收异人为养子,倘若不出现大变故,异人接下来会被立为秦太子,成为王位继承人。

继异人之后,他又抓住机会,在关键处落下第二颗棋子。这颗棋子就是她,一个邯郸当地的富家女。

此时她已与他同居。

一天,他叫来异人喝酒。异人看见了她,看见了她就喜欢上了她。他起初的表情是愤怒,继而表现出舍不得。可笑么?可这就是他,一转念他就掂量出了孰轻孰重。然后,她被转手,她成了异人的女人。

她是一颗棋子,亦是他献出的一件礼物。

再然后,肚子里的孩子出生了。那是在那个飘着血腥味道的纸上谈兵的成语诞生之后,四十万赵军在长平刚被秦军坑杀不久之后,秦昭襄王四十八年的正月。

3、孩子出生在邯郸,取名赵政。

她向异人隐瞒了已怀了孩子的事实。异人光顾着兴奋了,似乎根本没注意亦没在意她是不是处子之身。当他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孩子,孩子呱呱坠地的时候,他还以为那孩子是他撒下的种子。

他做了父亲,她做了他的夫人。恍若一场梦,不可思议,却又如此现实。

现实荒唐,又异常严酷。赵政出生不久,秦军包围了邯郸。通过行贿守城官吏,吕不韦和异人逃出去了,他们母子留下来,东躲西藏,时刻有性命之忧。同一时期,留在赵国历史的故事,如毛遂自荐、窃符救赵等,都栩栩如生,他们母子在邯郸躲避追捕的惊险故事却没传于后世。他们母子的故事生动起来,是在到了秦国之后。

逃回秦国,改名子楚的异人没有忘记他们母子。公元前251年,其祖昭襄王嬴则死了,其父嬴柱继承了王位,他顺理成章当了太子。他们母子结束了逃亡日子,来到秦国与子楚团聚。

子楚的运气看起来好极了。五十三岁的嬴柱在王位上坐了三天,就成了历史上的秦孝文王。公元前250年冬天,三十二岁的子楚顺理成章成了秦王。吕不韦由是获得丰厚回报,子楚兑现承诺,他被任命为丞相,封文信侯。然而此时子楚的运气亦用完了。他做了三年秦王,便撒手人寰,把王位扔给了十三岁的儿子赵政。

儿子赵政成了秦王嬴政,尊吕不韦为相国,称他仲父。在儿子眼皮底下,她又旧情复燃,与仲父重温鸳鸯梦。这回似乎是她掌握了主动权。然而这种见不得阳光的私通关系,两人只能暗中保持,很难长久维系。

嬴政在一天天长大。终于有一天,仲父首先感到害怕了。在物色好替代品大阴人嫪毐后,他退出了,全身心投向文化。他看出唯有文化才是不朽大业,把他推向永恒。他组织写作班子,开始著书立说,成八览六论十二纪,名之为《吕氏春秋》。为求完美,百世流芳,为奖励那些有能力增损的人,他开出一字千金的价码。噱头么?引起轰动效应么?是。可亦是在表明他的态度,他的热爱与认真。

他又把嫪毐当做了一件礼物。他的精明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她。她太了解他。可对他送过来的礼物,她竟然笑纳了。她封嫪毐为长信侯,任由他自称假父。不久,她又为嬴政生下了两个同母异父弟弟。旁观者认为,她这样做是为排遣苦闷寂寞,亦是在玩火,不知道她在以自己选择的行为方式,报复并对抗这个冷酷的世界。

在她而言,对抗即是与世界对话。

但,由此引发的母子间的尴尬和沟壑,愈来愈凸显。嬴政终于不再容忍下去。称王第九年,他举起屠刀,砍向嫪毐和他的两个弟弟,用软刀子杀向仲父,一年后他被罢免流放出京,又过了两年,他终于被嬴政逼得饮鸩而死。

嬴政对她还算仁慈,有过一段日子,她被他迁出京城,但没过多久他醒过味来,亲自驾车又把她接回咸阳,复为母子如初。

他还是认她这个母亲的。他走到这步田地,她又有何求于他?此后便是她人生的最后十年,无声无息心如止水的十年,她的呼吸仿佛停止了,再听不到她任何动静。

那一年秦军攻克了邯郸,嬴政作为胜利者,重回邯郸,他要做一件事情:故与母家有仇怨者,皆杀之。

她却再回不去。亦在那一年,她死了,尊号帝太后。——其实早在十年前,她的心与她的历史已经一起死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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