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从《西厢记》到《牡丹亭》 ——兼谈古代戏曲的鉴赏
作为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文明古国,我国的古代文学发展也流派纷呈,群星璀璨。除去大家都熟悉的唐诗宋词,戏曲在元朝及以后也进入到高度繁荣的发展阶段,《西厢记》和《牡丹亭》就是其中最优秀的代表。
《西厢记》是元代四大爱情剧之一,产生于元代。作者王实甫为河北定兴人,为元曲四大家中的一位。作品的故事来源自唐代文人元稹的文言小说《莺莺传》,是讲贫寒书生张生偶遇相国小姐崔莺莺,产生爱情,后来又将之抛弃的悲剧。王实甫在前人作品的基础上,增加了许多情节与细节描写,尤其是改变原来“始乱终弃”的悲剧结局,而令崔、张二人最终团圆,以结百年之好,从而鲜明表达了“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极富时代意义的激进口号。
本剧塑造了较多性格鲜活生动的人物。崔莺莺作为一个大家闺秀,她美丽娴静,温柔多情。一方面在封建家长的管教下,知书明理,举止有节,另一方面又渴慕幸福与自由,对于爱情的甜蜜美满有着非常高的期许。作者很好抓住如此的矛盾,细腻地将女主人公的情感萌动、内心冲突表现得委曲真切。如张生“跳墙”见莺莺,却反受到训斥、见到红娘带回张生的书简后又翻脸责骂等。在如此犹犹豫豫、反反复复的举动中,正生动显示出那个时代的真实。
张生,名君瑞,是一个俊朗潇洒、颇负才情的年轻书生。他虽然失意但不自弃,尽管落魄但不寒酸。本来是准备进京赴考,却在普救寺见到崔莺莺,坠入情网。一方面,为了爱情,他不惜放弃功名,愿长期与莺莺相互厮守,敢于在危难之时,挺身而出,托人给自己朋友送信,赶走山贼,使莺莺一家免遭祸殃;另一方面,他又纵情任性,有着质拙软弱的一面。因急于想接近莺莺,主动向红娘自报家门,遭到抢白,在老妇人“赖婚”、莺莺“赖简”之时,他束手无策,甚至欲寻短见,被红娘嘲笑为“银样镴枪头”,显得颇有些好笑。
红娘、崔母虽为次要人物,但也均鲜活生动。身为丫鬟的红娘,爽直乐观,聪明乖巧,她游刃于崔母和崔莺莺、张生之间,能够敏锐体察他们各自的心里波动与情感变化,是张生、崔莺莺获得美好爱情与剧情发生根本转变的关键人物。红娘从最初的承贾母之命监视督责莺莺,改变为后来张生、莺莺间爱情的支持者,主要是出于对老夫人赖婚行为的不满,体现出她鲜明的是非观与正义感。崔母是旧时代封建家长的典型,她僵化保守、严苛自私,一心要守护“相国家谱”和门第荣耀,却不考虑自己女儿的幸福与内心渴求,最终成为一个可怜的失败者。
《牡丹亭》是明代最优秀的剧作,作者为万历年间著名文人汤显祖。此剧改自明代的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叙述南安太守杜宝家教严格,为其女杜丽娘请来一位年老腐儒陈最良讲授《诗经》。丫鬟春香不安于听讲,引领小姐发现府内花园。在美好景色的感召下,杜丽娘的生命意识被唤醒,欣然认识到个体生命的存在与自我青春的美好。在梦中,她遇到一个持柳的书生在牡丹亭畔与自己相会,而梦醒之后,所有的美好都荡然无存,她愁思难遣,很快郁闷而逝。虽然生命终结,而对情的忠守和求索并未终止,杜丽娘的幽魂一直在苦苦飘游,在上天入地地寻找那个持柳的书生。此书生名柳梦梅,他赴考路过杜丽娘家的故地。此时太守一家已经外迁,只留一个姓石的道姑陪伴在杜丽娘的孤坟旁。柳梦梅见到杜丽娘生前的画像,深感似曾相识,就终日对此像烧香乞告,令杜丽娘的游魂大为感动。冥界中的判官,被两人生死不渝的挚情所打动,重放杜丽娘获得新生。
受杜丽娘的委托,柳梦梅千里迢迢地去寻找杜宝一家。但是,杜宝见后,却拒不相认,还说柳梦梅是盗墓之贼,将他吊起来鞭打,即使杜丽娘苦苦说情,也不相饶,最后直至皇帝出面,杜丽娘、柳梦梅二人才被父母收纳。
王实甫的《西厢记》有着较复杂的矛盾冲突,一方是崔母与莺莺、张生、红娘间的新旧两种势力的相互斗争,一方是在莺莺、张生、红娘之间因为身份、文化观念的不同而产生的误会性冲突。但是,《牡丹亭》却没有如此明显的矛盾冲突,作为旧势力代表的杜宝与杜夫人,在剧中出现的场次并不多;丫鬟春香仅是杜丽娘游园的一个引领者,其它作用几乎没有。杜丽娘与柳梦梅的首次相遇,是在梦中的牡丹亭畔,那是独立封闭的理想世界,只有杜、柳两人及众花神的庇护,其他人根本无法进入,更无法干扰破坏。杜丽娘的魂魄与柳梦梅的再次相遇,也没有第三者出现,当时她的父母已远在千里之外,他们只以为女儿已经死掉,根本不会知道她新的所作所为,也不会表示喜恶,或什么反对的意见。至于,全剧末尾,与父母产生面对面地斗争,那已是杜、柳二人在对爱情牢固盟誓以后的事了。
因此,人们多以为绾束《牡丹亭》全剧的内在矛盾,是代表两种截然不同价值观的激烈冲突。一种是“情”,即人的真实情感,在剧中表现为青年男女对自由爱情生活的追求;一种是 "理 ",即指以程朱理学为基础的封建道德观念,在剧中表现为封建礼教和家长对青年一代婚姻自由的束缚与压抑。通过如此“情”与“理”矛盾冲突的描写和揭示,充分歌颂了青春的美好、爱情的崇高与人个体价值的神圣意义。
我国古典戏剧虽然萌芽非常早,但最终的形成与兴盛却晚至元代。产生于元代的王实甫《西厢记》属于杂剧。杂剧是在北方的乐曲体制基础上形成的,伴奏以弦乐为主,如板胡、琵琶、筝等。剧本一般分四折,角色主要分旦、末、净三类。王实甫《西厢记》在体例上,有很多突破,其由五本二十一折连演一个故事,这在当时及以后都是没有的。后来,在明后期曾有人将《西厢记》改编成昆曲演唱。
汤显祖的《牡丹亭》在明时被称作为“传奇”,是与元杂剧完全不一样的演出体制。传奇发源于浙江温州一带,主要用南方曲调演唱、伴奏乐器以管乐为主,如笛、箫、笙等。剧本分出,一般会有四五十出,角色分生、旦、净、末、丑。一般唱腔徐缓,多表演抒情类的爱情故事。传奇这种体制在明代中期分成昆山、弋阳、余姚、海盐四大声腔,在明后期还分出临川和吴江两个大派别。汤显祖是临川派的代表,他最优秀的剧作《牡丹亭》是明清传奇中的代表作,长期以来一直以昆山腔来演唱。
在主题上,王实甫《西厢记》与汤显祖的《牡丹亭》有着很大的相似性。两剧都以表现青年男女追求幸福美好爱情为主题,均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与激进民主色彩。王实甫《西厢记》针对旧时代的封建门阀制度与婚姻观念,旧的婚姻观念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关注家族利益的扩大,而忽略了人的情感欲求与幸福,因此,王实甫《西厢记》提出了把“情”放在第一位的婚姻观。为了爱情,剧中的张生勇于放弃进京科考的机会,崔莺莺大胆喊出:“但得一个并蒂莲,煞强如状元及第”的心声,都具有深远的社会影响与意义。
汤显祖《牡丹亭》产生的时代,是程朱理学禁锢人心较重的时代。有如中世纪的虚伪神学,理学把外在于人的天理看得高于一切,无视人作为单独个体的鲜活个性与内在欲求。因此,在明中后期,有一大批激进文人将“百姓日用”和“吃饭穿衣”这些最基本的欲求看作是天理人伦,强调恢复人纯洁本真的品性,挣脱世俗观念的约束。汤显祖从这样的时代思潮出发,借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一方面真切体现在封建理学的压抑之下,杜宝夫妇、陈最良、石道姑等人人性的被扭曲状况,另一方面又极为强烈地表现出人对自由美好爱情追求的难以泯灭,以及情可以生生死死的强大力量。在封建时代,青年女子被久锁深闺,崔张爱情只能触发在神圣的佛殿,而柳、杜的爱情又可怜地绽放在梦中。文学虽然是虚构,但也是社会和人生一面真实的镜子。
在艺术上,除去人物生动、叙述生动、内心描写细腻深入之外,就是词采的华美丰富了。明代朱权称王实甫的曲词,“如花间美人。铺叙委婉,深得骚人之趣。极有佳句,若玉环之出浴华清,绿珠之采莲洛浦”。汤显祖以文采见长,清朱彝尊称赞“义仍填词,妙绝一时”。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第二十三回写到《西厢记》与《牡丹亭》,称前者“词句警人,余香满口”;而听到后者的曲词则动耳摇心,不能举步。前者著名的曲词如“落红成阵,风飘万点正愁人”,后者著名的曲词如“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均妙绝千古,回味无穷。
文化是一个民族传延的气脉与血液,也是一个人品格和气质形成的内在基因。古典戏曲虽然因时代的转徙而不易接受,但一旦走进与融入,必将使人沉酣其中,感受到不尽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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