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听那单一的桨声
梭罗的《河上一周》是我在云南丽江旅途中所购。书上还有一方用当地东巴文字刻制的书店名章,仿佛与扉页上印着的一段文字互为印证,诉说着人类从远古迁延至今的一种素朴情绪---“我们一声不语,沉浸于冥思之中,静静地听着那单一的桨声,一种质朴的声音,于夜晚大自然灯火朦胧的大厅中奏响,此刻只有黑夜之耳在倾听”。
翌日,坐在丽江古城四方街的茶楼上,背倚着镂花窗棂,浸着一室阳光,将这满是自然趣味的书取出品读,该有一番难得的悠游了吧?然而却不能。那斜坐在茶楼门口,披着艳丽民族服饰的年轻姑娘,忽而扯开嗓子招呼行人,忽而又恣肆地和楼下坐着的一桌客人调笑,实在搅得我心绪不宁,于是想起清人姚鼐说过的一句话:“从故人于风雨之夕,远思文端之风,渺不可及。”
梭罗这本书写于1845年左右。160年后,当我尝试着按照这位美国作家的思路与他一同冥想康科德河的旖旎风光时,也真感到了“渺不可及”。这并非仅是时间和地理上的错位,我想,即使自己真就生活在梭罗那个时代,栖居在夏日繁花如点、绿草如茵的康科德小镇上,也未必能有梭罗那种别样的情致,与他一样的漂流、索居以及长年如一日地对着那些“光灿灿的卵石、叶片和杂草,偶尔随水漂荡、命运已定的原木和树干”葆有着持久的兴趣,并能够从中有所领悟。
如果不是为了猎奇或是寻求短暂的刺激,谁会做出这样的傻事呢---“此时在灌木丛生的小山上,我们湿淋淋地躺在一片凋敝的野燕麦床上,水珠从胡茬上滚落,浓云汇集,风最后一次垂挂后,就停息了,而这片旷野枝叶间的水珠齐刷刷一齐落下,所有这些增加了心灵的安适和谐之感。”
1839年,22岁的梭罗和他的哥哥一同启程沿着康科德河顺流而下。这年轻的怪物,他幻想着与他原来的世界隔绝,“超越时间、永恒、青春和神圣”,用一颗赤子之心去感悟大自然每个纤细的瞬间,“让你深远永恒的灵魂引领着你,但请用真诚的双眼仰望星空。”
至少从这本薄薄的小书中,我没有发现这个人有丝毫的厌世情绪,相反,他好像一直壮怀激烈,却又柔肠万端:一滴露珠、一片树叶、河流中那些色彩斑斓的游鱼,静夜里沙沙吹过栎树的风声,都会引起他无尽的意会与浩叹;然而他明显是鄙薄现代文明所带来的浮华的,这样的抱怨在他的书中随处可见。他认定,只有大自然才是真正恒久康泰的象征,“你们治愈自己吧,诸位悬壶济世者;苍天在上,我充满生机。”
正如梭罗并非一个隐者一样,他同样也未发出救赎人们心灵的宏愿---那不是他流连自然的初衷。梭罗的使命只在于体验,这些纯属个人的体验或许并不足以打动红尘中人,但假如有谁厌倦了功利社会的精神炼狱,或是看清了现代文明中的浅薄狂妄,抽身读读这样的书,也许真能从中捡回自己那颗曾经失落的心。
遗憾的是,这样的人似乎并不多。人们向来对梭罗的书视若无睹。据说当年《河上一周》初版共印了1000册,最后仅卖出去很少的一部分,以致梭罗不得不揶揄自己说:“我的藏书有900多册,其中有729册是我自己写的。”
去丽江之前,行囊中装了一册松尾芭蕉的旅行随笔《奥州小道》,印制得颇为精美。书的主旨与梭罗颇多契合之处---因拜受“山川草木悉无常”而顿悟出“诸行无常”,竭力摆脱身边一切物质诱惑,“以脑中无一物为贵”、“以旅为道”,以大自然为“精神修炼场”,培植“不易流行”的思想等等皆是,然而言词间却多出了一种苦涩的味道,看上去倒好像是并不情愿这么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