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国:高二适,中国古典文人书法新境
静静凝视高二适的书法遗墨,那灵异的墨线,似高猿悲叫,乱水潜奔,这是流淌在古典诗文和经典碑帖中的心灵对晤,是意与古会的神异契合。在笔力弥满、意态天矫,行气淋漓的笔势中透映出一位传统文人的自我风神。从“赴速急就称奇觚,鬼哭神惊运思初”的诗句里,流露出他作书时“笔所未到气已吐”的豪迈心象。高二适的书法意象以气势开张、书蕴“诗意”为基调,以其精湛的笔墨古法、深厚渊深的文史修养和特立高洁的文人风骨幻化熔铸,开古典主义之新境,堪称传统书法草书一脉的浪漫主义大师。
高二适生于1903年,江苏姜堰人。原名锡璜,后易二适,曾署瘖盫、舒凫、磨铁道人等,为江苏省文史馆馆员,近现代著名书法家,有“当代草圣”之誉。他一生追求人格独立,不随人作计,学术上溯本求源,书法上高扬帖学,力追晋唐,尤嗜唐太宗父子书法。他曾自言:“予笃嗜唐太宗、高宗父子书,顾久不得佳搨,心焉憾之。今夏忽于旧肆获此,摩挲石墨,益发临池之兴矣。”他亦嗜书如命,勤读不止。所读碑帖皆随感而发,反复题跋,其眉批、评注、题记跋语皆为一时一境之感悟心得,各体书法、各种笔调有机结合,呈现出敏于思考的学者风范。
从高二适所批注的《李贞武碑》来探寻其书学观念和思想,概而言之有以下几点:笔墨之道,临池要勤;笔朗神清,俊美为上;刀笔互见,笔势为先;言其出处,对比异同;立体读帖,兼及文字。
书法,首先是书写的技艺。高二适崇尚书写之功自勤而来,后天的努力和功夫积累至关重要。曾言:“此事(书法)非纸成堆、墨成冢,不克见功效。”自1952年到1974年,22年间他十数次题跋此碑,朝夕临习不辍,用功至勤。从“予常间月临摹,便觉有餐霞饮露之概”“朝夕临此”等语便可得见,他对《李贞武碑》是倾注了极大心力的。因此可以说,临摹中量的积累是书法学习产生质变的前提和基础。
致陶白手札(鼓楼病夫怕闻蝉) 高二适
书法中的神采是作品传达出的风神、气韵、意趣,是书家精神气质、个性情怀的笔墨体现,也是最动人之处。南齐王憎虔《笔意赞》序:“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兼之者方可绍于古人。”高二适批注此碑,亦先重书神。他认为:“书法无俊秀之气,不得谓为艺事。”因此,他在本帖中使用大量“俊美”“清秀无对”“朴茂之至者也,秀劲”“清气扑人,古今无对”等描述来阐发他对高宗书法最为直接的审美感受。
而书法墨迹和碑帖拓本是学习书法的两大取法源头,在面对刻铸文字的时候,必须结合对墨迹欣赏的经验,把点画的笔锋使转及其复杂的运动形象地补充其中,这才足以重现完整意义上的书写过程。如高二适批注云:“(出)笔锋活现,(绪言)诸字如见真迹,所谓毫芒毕露也。如见真迹,而无一笔轻忽,骨肉停匀。”诸如此类的语句都可看出其透过刀锋力追笔意的识见和力图想象回放书写原貌的能力。“写此要有斫阵笔势,方为合作也”一语,更加道破了此碑最突出的斩截爽健的用笔特征,足见其对碑帖理解的准确和敏感。
刘桢公讌诗一首 高二适
高二适在读帖临摹的过程中,不仅细心研读每个字的形质、神采等书法本体要素,在纵向上还考其由来,从文字书体的演变上探其原委。与此同时,横向上则以不同书家进行比较,使得各自的书风特点更加清晰明了。如“高宗行草大似晋贤风格,其绵中裹铁之势,绝可慕爱。文皇多刚,天皇格多柔,此两言决耳。”“《贞武》可与文皇之《温泉铭》合参。”“高宗字法,(点)尤厚重出神入化,高宗有之矣。”
同时,高二适研习碑帖,不仅关注书法艺术本身,而是全方位立体式的研究,他还关注碑帖所蕴含的文字内容,如“铭词至佳”“其四文佳” 。这种方式一方面使得每一通的临帖学习都变得富有新意,始终以一种鲜活的状态享受书法,这也是当代书家缺乏书卷气和自然气息的问题所在。
从大量散见于各个碑帖中的题跋感受经典书法的魅力,这正是作为学者、书家、诗人的高二适研究书史、书论、书家以及书法形式技巧、风格流变的最为真实的记录。同时,高二适不囿陈见,往往对历史上公认的经典名作提出质疑,重新思量,详加评说,发前人之所未发,闪耀着独立思想者的光芒,这对当代书法研究者解读经典碑帖提供了崭新的视角。
中国文人历来推崇人格精神的独立,尤以风骨高逸、气象独张为毕生之追求。那弥漫在诗文书画中的清逸气息和高古格调,是一个文人生命气格的彰显和流露,是精神世界的浓缩和菁华。“江南高生二适,巍然一硕书也。”章行严曾这样赞许高二适。
综览高二适的文艺成就,主要是由诗文和书法这两大部分有机组成的。诗文是他艺术气象的源泉和动力,书法是他才思驰骋的神骏,这两项是他治学的毕生主张和一贯目标,二者血脉贯通、相互融汇。
高二适的文章主要是学术论文,如《兰亭序的真伪驳议》《兰亭序真伪之再驳议》以及《新定急就章及考证》等,此外文史著作有《〈刘梦得集〉校录》《刘宾客辨易九疏记》等。其他书札则主要叙事,而抒发性灵之作则全在于诗,诗在他的总体文艺成就中是重中之重,也最能见其心志。
七绝两首 高二适
致莊希祖手札 高二适
作诗或读诗古称吟哦,高二适曾有自撰联书作云“读书多节概,养气在吟哦” 。吟哦养气亦成为他日常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他的诗随情抒发,随手著录,极见其坚毅个性和特立独行之修养。著名诗人俞律评其诗歌云:“他意气自许,观世事,察人生,发为歌咏,其与世向背,历来一以贯之,因而其诗无一首不志高言洁,志大辞宏,志远旨永,乃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第一等真诗。”因此笔者认为:高二适的书法就是他诗歌气象和文人品格的浓缩和笔墨映现,是他书如其人的真实流露。
高二适一生爱诗,常朝夕吟哦,作诗无数,有黄山书社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之《高二适诗存》刊行于世。他读古人诗广取博收,尤宗法江西诗派,故用典较多,尤其对唐代杜甫、韩愈、柳宗元、刘禹锡,宋代陈后山等都曾下过相当的功夫。而他郁勃、孤傲、耿介的气质与杜甫诗作、江西诗派的神韵一拍即合,而这些诗意精神正暗合了他书法审美理念的生发,杜甫诗作“书贵瘦硬方通神”“草书非古空雄壮”中的“瘦硬”“入古”“雄壮”正是他草书审美理念的追求所在。1966年高二适“临《宋拓祖石绛帖》,专攻瘦劲一派”和题《李贞武碑》“此碑结体瘦劲,久写有益,见清刚之气生于毫端,其高妙大为独步云,能于细致中求莽放尤难。”从中可以看出他“书美以诗美为尚,二者美美与共”的大美情怀。
给宝松、延午诗 高二适
兰亭茧纸入昭陵 高二适
至此,我们似乎恍然顿觉,高二适的书学正是根植于中华经典文化的精华,以王羲之为书法之基,化以文史浩淼的诗文之蒙养,并将诗、书、文这三大领域的传统精魂融为一炉、深入堂奥,走出一条真纯敦厚的书法正道。只有对传统文化如此高深理解和把握者,方可臻此妙境。如其所言,高二适晚年的书法确实也完全达到了“转动回旋,强弱高下,无施而不可的最高境界” 。
当今书坛,乱象杂生,各种流派层出不穷,有你方唱罢我登场者、有徒有手技胸无点墨者、有浮华流俗不堪入目者等等,与高二适那傲然独立的文人风骨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以及高昂的艺术才情和正大气象形成了强烈反差。苏轼曾言:“作字之法,识浅、见狭、学不足,三者终不能尽妙。”这正说明:书法不仅需要技能,它更是一种文化现象,需要见识、学养去涵养。高二适亦曾慷慨高呼、启悟后学云:“凡人有作,须有所寄托,不然,则字匠之为,有识者定嗤之以鼻也。”
罗曼·罗兰曾说:“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而高二适以一种卓然独立的人格气象和风骨,似一座灯塔照亮前行的路,感召后学,让当代书家拨开迷雾,看清人文之道,不断续写新的篇章。
回忆高二适先生
费在山
释文:在山贤契 惠存
舒凫 南京
乙卯生朝赋,正月二十一日 当时谁是国能者,苦忆中州会八方。岁历稀年增一二,官馀观禄枉寻常。( 庄齐物二与一为三,余今七十三矣,故云) 终天恨与松楸远,衔阙诗多枕秘藏。亦似平生高仲武,何须满口说雌黄。孤桐师赠余五十诗,有云:“ 每留薤白风流旧,偶涉雌黄海内知。” 盖用王渔洋评中兴间气集诗意,然吾祖选诗, 非渔洋所能及。
而余亦非如公所云耶,偶记于此,亦当仁不让之意。
释文:远志老弟
此来各稿 计五纸 凡经三数次易 绝可钞存 君从此处学诗入 虽(通须)守诗法 又尼父云 不学诗无以立 斯乃得为人耶 风筝句 长线牵人衣 却得妙造 亦我教君之义也 某之义深且广矣 即问同祉
麻铁道人 八月杪
三十年前,我在湖州王一品笔庄工作时,偶然发现了一封笔力苍劲、气势不凡的来信,信的抬头是“一品老铺同仁先生”,信末具名“高二适”。我想这一定是位大书家。后来.我在报纸上看到高二适先生发表震动书坛的《兰亭序的真伪驳议》论文,更加深了对他的敬仰之情。当时我没有机缘与他通信见面,一直要到七十年代,才实现了我的愿望。
“闭门读书二十年”
《远承手毕》
记得第一次与高老通信,是在一九七二年年底,他的第一封来信写于十二月二十六日,信并不长,抄录如下:
在山先生:远承手毕 ,深为欣幸。鄙人二十年来闭门读书,无冒失突梯之事,故死生存耶。入春拟仍临池,不知尊处有何佳制,吾所求在毫刚可住笔,如有佳管希见告为感,专复。敬候 台绥
弟高二适顿首 十二月二十六日
“二十年来均闭门读书,无冒失突梯之事”,道出了高老的处境与为人。兰亭论辨现在早已真相大白,高老的《再驳议》亦已发表(见《书法研究》总第七期);他花了几十年心血撰写的《新定急就章考证》也终于问世了。盖棺论定,高老后半生唯其能“闭门读书,无苟冒失突梯之事”,才能在书学研究领域独树一帜,造诣非凡。不幸的是高老因抑郁成疾,于一九七七年去世,因讣电误事(竟将“湖州笔店”误成“湖州筑店”,而退回发报人)我竟没能赶上追悼会,至今还觉得非常内疚和遗憾。
《答费在山之问》
高老闭门读书,这是熟悉他的人都知道的。高老幼女可可曾同我说,爸爸时常一个人挑灯夜读,有时甚至读出声来。记得我们在三条巷六合里第一次相见的晚上,高老拿出一部《柳河东集》,指出书上的谬误,提出自己的看法,然后一字一句的琅琅有声地读给我听。这样认真的研究学问,使我暗暗敬佩。高老对柳、刘诗文素有研究,他指出《柳河东集》中仅断句错误就有好几处,如《潭州杨中丞作东池戴氏堂记》中“堂不待饰而已奂矣”应作“堂不待饰,而已奂矣。”又如《桂州裴中丞作訾家洲亭记》中,“迄千百年,莫或异顾,一旦得之”,应为“讫,千百年莫或异,顾一旦得之。”再如《邕州柳中丞作马退山茅亭记》“夫其德及故信孚”句应为“夫其德及,故信孚,信孚故人和”。给高老这么一指点,文义自通,读来琅琅上口,高老的读书方法诱导了我。后来,我竟大胆地向高老提出请他教我如何读柳文,他欣然允诺。从此,高老接连为我讲疏柳文,成为我的函授老师。(讲疏稿墨迹现已由泰州市高二适纪念馆编辑,江苏美术出版社出版)
“千年书人不识草”
高老一生潜心于书法,尤其对章草的研究造诣极深。有一段时间,社会风行怀素草书。《怀素自叙帖》一时成了热门货。
我也凑热闹,买得一册,我对草书一无所知,尤其连绵的大草,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于是我写信并将字帖附去,请高老指教。不料高老很快将原帖掷还,还在封面上题了一首诗,仔细看了诗的内容,我明白了许多道理。高老的诗写道:
怀素自叙何足道,千年书人不识草。
将渠悬之酒肆间,即许醉僧亦不晓。
我本主草出于章,张芝皇象皆典常。
余之自信为国宝,持此教尔休张皇。
我当即步韵和了一首。作《奉读适师题怀素帖吾亦继声》:
素师草书人乐道,天下几人真识草。
圣将文乃第一人,骨节张索才难到。
这不是恭维高老,高老的草书是有目共睹的,在当今书坛上可数一二,乡先辈沈尹默先生在重庆时,就称赞高老的草书自唐以来数百年少有。“骨节张索”是高老屡次为我道及的,他说孙过庭等人的字无变化,千篇一律,唯张芝、索靖为上。这是高老几十年来临池经验。高老一生钻研书法、勤奋好学,及至晚年,还在写字格,临唐太宗《温泉铭》及杨凝式。他说杨风子这一关非过好不可。他平时坐卧兰亭,喜临《明征君碑》,说《明征君碑》出入“二王”,鼓励我也来学,井把他珍藏多年的《明征君碑》原拓本送给我。好大的一张碑拓,我在得到拓本时写了一首诗答谢高老:癸丑夏适师见贻栖霞山明征君碑拓全文因作一绝奉谢
“金陵山色数栖霞,
况有高僧碑足夸,
夕阳斜照碑前字,
摩挲石理孕梅花。”
(《明征君碑》帖已由文物出版社出版)
“学书最贵正行间”
高老一生以书法名世,这是一致公认的。前面提到高老晚年还在写字格,临前人墨迹.这对一般青年人是不可理解的,而我是耳聆目濡,身受其益的。
有一次,高老忽然以挂号信寄来一大叠临书纸,他在边上写着“在山老弟勿示人也适”。彼时彼地,我是领会老人意思的。我仔细揣摩了高老所临的每一个字及其落笔、收笔处,眼观手摩,立即展纸磨墨,照高老所临的复临了一遍,也用挂号信寄去,没想到,很快收到了高老的回信,在我复临的纸上,用朱笔,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批语,这些批语可以作为临池的座右铭:高老说:“书要讲形势,安排,架子,变化,妙造为底子”;“学书最贵在正行之间。全学正,则板滞,全学行,则易流于滑”。对于体制,高老主张“宜瘦劲,戒肥痴”;对于字法,高老指出“最忌俗”。并说“字从隶,可免俗病”。“孙虔礼《书谱》云'任笔为体,聚墨成形’此八字痛责一般不讲字体笔法之人”“字体不入古,即成俗作”。高老的批语还有不少,如“匆匆不作草,何况真行乎”“墨不调,心不平,不宜临池”“君笔多清虚气味,切戒”等等,这些批语深深印在我的心中。
“唯望书家噪一高”
高老生前与章士钊先生莫逆,且以师礼相待。行严老“唯望书家噪一高”就是对高老的忠实评价。我们从章著《柳文指要》中看到高老的著述被全文引用,高老与章老的唱和又非常频繁,直到“文革”前夕,章老还有诗给高老,下面抄一首高老生前转赠给我的、章老亲笔诗稿:
奉酬二适丁未贱辰见贶之作
诗来飞动满春城,草长江南为有情。
惠我恰同人日作,揆予姑念厥初生。
明年此顷知谁健,并世高文让老成。
渭水桐江都付汝,愿留楚些博先声。
《章士钊(诗稿)致高二适》
“近日乌台之案迭起,茶陵谭生膺祸尤剧。”(我曩与谭律末一联云:他日怀归两行泪,秋风先洒阖庐城。诚不知胡乃动人凄感)。尊诗到来我随声奉答未敢留稿,存置与否任之。雅意余不一一。即颂,撰茀。士钊初稿三月三十夜。第四句拟改:揆予敢忘伯庸名,桐江,江字重,改滩字。
行严先生诗跋中所云“因祸尤剧”,这祸,现在已完全明白指的是什么了。高老与章老的酬唱之作也很多,笔者手头就有几首,现录存其中一首:
自创草谱成书此寄孤桐老人兼示在山
书堂落笔公窥我,我生嵬騀无所可。
天下一高公有辞,冬郎夙爱屏风诗。
(唐韩偓有草书屏风诗一首)
入怀谁作急就考,骨节钟索吾堪老。
年过七十未为衰,请持草圣为公道。
诗后跋语云:“老人前寄吾诗有'大草偷窥子更娴’及'天下一高吾许汝’之句。吾向作《新定急就考证》三卷,老人尤击节也,故诗中及之。”
行严老客死香港,噩耗传来,高老悲痛不已,曾作《孤生痛》及《中秋夜致水果清吊祭孤桐老人得句》,表达了对章士钊先生的一片真切情谊。
“老去逢春诗满箧”
《答湖州友人费君》
高老一生以书名,且以诗人名于世。他的墓碑铭文就是“江南诗人高二适”。笔者有幸在诗人晚年时,叨作忘年交,除函授古文、书法外,他还指导我做诗。“年过四十始为诗,麻铁道人是吾师”(高老晚年自号麻铁道人)我的习作不成样子,但经高老一指点,一修饰,就大不相同了。如我的《金陵纪行》中有一首“怀古”,原句为“为访乌衣巷,路经朱雀桥,王谢风流尽,寺观似南朝。”高老改“尽”为“远”,易“似”为“可”,一字之差,含义更深刻而切实了。
我曾经把我为什么学做诗的想法写信告诉高老。我说,生活中碰到一件有意义的事,要记下来,如用古诗只要几十个字,既省事,又省时,也省字;若用白话文,则非几百字甚至几干字不可,高老听了拍案叫绝,回信说此话真痛快。“吾诗聊记人地时,管它四声与四支”,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宗旨学做诗的。
诗往往离不开人、地、时和事。高老第一次写给我的诗,就是“责备”我到了上海没有转道南京与他相会。因是第一首,至今还能背咏:
经时不道舞婆娑,老去逢春百未过。
常侍诗篇穷上驷,右军书帖误群鹅。
金陵津渡思君久,霅水归帆得梦多。
莫怪遗编委荆棘,古来荆棘半铜驼。
《两诗简要释义》
“常侍”即高适,有《常侍集》;“上驷”句兵家常用,“金陵”句见唐诗。王羲之“书换群鹅”的故事,高老并不以为然,故说“误群鹅”。“霅水归帆得梦多”,才点出了思念湖州的我。(湖州为霅水、苕溪所经)从此以后,高老常有诗赠我,有时是以诗代简,有时为长歌咏物,如《在山以名笔号龙泉剑者赠余试作长歌报之》、《题望舟》《以诗代简示在山》。题赠我的诗歌中,被人广为引用和称颂的莫过于《湖州鹿毫笔歌赠在山》中的那句“我兹泼墨满江南,章今草狂夙所谙”了。高老喜以“草圣平生”自称,足见其对自己的看法颇自信,而引用此诗句者,实亦深知高老学问所在。
高老晚年频于作诗,真可谓“老去逢春诗满箧”。他每有新作就用毛笔抄给我,我到南京与高老相见时,要看他的诗稿,谁知不看则罢,一看不觉一惊,原来,当时的环境不允许他有什么端正的讲稿,他将所作诗歌抄在《柳文指要》一书的天地间,以此作掩护,用心苦也。听说高老的诗正由其爱婿尹树人世兄在协助整理,望能早日完成付印,让更多的人能从诗中了解一代书家兼诗人的一生。
最后,请让我以一副挽联作为本文的结束,并以此补偿未能参加追悼会的遗憾:骨节张索、圣后舒凫,一代书坛称翰墨;钟灵孱客、高亭主人,千秋林壑仰文风。惊闻适师千古,悲痛曷已,即集师所用印语,书联挽之,时丁巳谷雨
(本文初稿载于南京《文教资料》,继又入浙江省文史研究馆馆刊《古今谈》,时在1983-1985年间)
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江苏《新华日报》以“德艺双馨列四老风范永垂教后人”为题,报导了“高二适珍贵遗作捐国家”的消息;同时,我收到了江苏姜堰市人民政府颁发的荣誉证。深感荣幸而惭愧,作为晚辈,我很后悔没有好好学,辜负了高老对我的期望。
最近,江苏泰州市高二适纪念馆派曹松华、郁胜天两同志专程来湖州征集高老遗物,我取出了尘封三十年的两部高老生前珍爱的书:《肃王府淳化阁帖》(十册)和四部备要本《刘宾客集》(四册)献给高馆,以表示我对老师的敬爱和怀念;同时将所有高老给的手札约七十馀通也一并献给高馆,了却了我的心愿。最令人高兴的是《高二适先生讲疏<柳河东集> 手稿》墨迹,已由江苏美术出版社影印出版,这部时隔卅年的课徒稿,今天终于问世了,这是学术界、书法界的喜事,这要感谢姜堰市人民政府与高二适纪念馆。
听说高馆在2001年2月18日开馆,这又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我因患脑血栓后,指弱乏力,不能多写字,但我还是支撑着,做了一首诗,送给高馆表示祝贺并请诸位前辈和同门学长指教:
泰州市高二适纪念馆开馆,特将适师遗物《肃王府淳化阁帖》奉献高馆永存,系诗送别:
煌煌《淳化》越千年,肃府翻摹韵最传。
辜负师门三十载,数行遗墨意昭然。
公元 2 0 0 0 年 1 1 月2 8 日庚辰嘉平
受业远志费在山三稿改定于湖州望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