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接班

接班

邢庆杰

1983年夏季的一个早上，五合村村民付红卫吃过早饭，拿着一把镰刀想下地去给棉花打杈子。前几天一直在下雨，棉花棵子都快长疯了，如果不及时把多余的杈子打下去，棉花就光长棵子不结桃子了。

付红卫刚出屋门，在县供销社当营业员的妻子周小芹回来了，和他正好打了个对面。付红卫又惊又喜，因为妻子每周只有星期天才能回来，最近她总说单位忙，已经一个多月没回家了。

付红卫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小声问，今天咋回来了?

周小芹脸上的表情很冷漠，她递过来一封信，同样小声地说，这是你的信，你慢慢看吧，我还得赶快回去上班。

然后就在付红卫诧异的眼光中转身离去。

付红卫感觉事情不太好，赶紧把信打开，一口气看完，当即傻了。

信是周小芹写给他的，周小芹要和他离婚。

他愣了一会儿之后，把信抛在地上，旋风般追了出去。周小芹已经出了村，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新上衣，骑着结婚时付红卫给她买的“飞鸽”牌自行车，红色的影子在村南头的路口往东一拐，就像飞鸽一样飞出了付红卫的视线，奔县城的方向走了。

付红卫就被牢牢地定在了大门口的杨槐树下，站成了另一棵树。

过了不知多久，付红卫的爹娘也追出门来，爹手里拿着那封信。

爹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回家了。

娘指着他的鼻子嚷，真应了俺的话了吧?不听老人言，你吃亏在眼前！

付红卫这个家，在村子里是个人人羡慕的好家庭。付红卫的爹在县供销社上班，每月都有固定的工资。付红卫是个不错的木匠，在村里一边种着责任田，一边做家具，做好了拉到附近的集市上，每次都能卖个好价钱。付红卫的妻子周小芹是周围屈指可数的俊俏女人，和她婆婆一样，都是庄稼地里的好把式，过日子的一把好手。

事情出在半年前。付红卫的爹到了退休的年纪，根据政策，付红卫可以“农转非”，去接他爹的班。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因为在那个年代，农业户口能转为“非农业”户口，当上吃商品粮的工人，简直是一步登天。当了工人，不但不再受庄稼地里那个累，地位也高。农村闺女找对象，最大的愿望就是找个正式工人。所以，那时候，只要是个正式工人，即使有点儿残疾的，在农村找媳妇，也是挑着捡着地选，总能找上个比较漂亮的。但付红卫想来想去，决定让妻子周小芹去顶这个班。开始，爹娘说啥也不同意，付红卫就把自己的想法给二老说了一下。那个年代，在户口方面有这么个规定，如果夫妻一方是农业户口，另一方是“非农业”户口，生下孩子后，随着母亲一方落户。很多好不容易考上师范中专的农村小伙子，虽然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吃上了商品粮，但因为分到农村学校，很难找到“非农业”的媳妇。农村的女教师和乡镇的女干部都往城里跑，他们最后只能找个条件比较好的农民姑娘结婚，生下来的孩子就被打回了原形，还是农民。如果周小芹接了班，转成“非农业”户口，以后无论生几个孩子，全都是“非农业”户口，这样下一代就彻底逃离了当农民的命运。从长远的利益考虑，事情这样办绝对是正确的。所以付红卫的爹当即就同意了，当娘的也说不出什么不好来，就是感觉心里不踏实，扔下了一句话：最好别干这种悬乎事，要是你媳妇变了心，你哭都找不到庙门。付红卫当时还笑道，她哪舍得了咱这个家！

但事情偏偏就应验了。周小芹真的要和付红卫离婚了。她在信中说：两个人长期分居，工作和生活环境又不一样，共同语言越来越少……最主要的一点是，以后有了孩子，虽然是“非农业”户口，但还得在农村生活，对孩子的成长不利……

付红卫不相信周小芹会彻底变心，就极力想劝她回头。但周小芹想从今以后脱胎换骨，铁了心要离。因此，一直拖了三年之久，两人才办理了离婚手续。期间，付红卫的母亲想找供销社领导，要求辞退周小芹，让儿子重新接班，但被付红卫苦苦劝住了，毕竟曾是一家人，不能把事情做绝了。

这桩离婚案，传遍了周围三里五乡。谁都没有想到，离婚却给付红卫带来了好的名声。村人们都说，红卫这孩子，咋恁厚道呀！

两人离婚后不久，周小芹的表妹刘秀秀托媒上门了。她在表姐周小芹结婚时见过付红卫，对他一直有好感，又佩服他的人品，就说服了自己的爹娘，主动要嫁给付红卫。

俗话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沙。况且，这刘秀秀长得一点儿也不比表姐差。很快，两人就举办了婚礼。自结婚之后，刘秀秀就与周小芹断绝了来往。

刘秀秀竟是个很有头脑的女子。她过门后，见付红卫的家具比较受欢迎，就鼓动他办了一个家具厂，雇了十几个人，生意越来越好。几年的时间，就用积攒的钱在城里的商业街买下了两间铺面，开了一个“红卫家具店”。不久，刘秀秀生下了一对龙凤胎，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风生云起。

周小芹的婚姻却不是她想像的那么美好。她的离婚大战持续了三年之久，弄的单位内外的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让她有些声名狼藉。还有一个原因，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男人思想还很保守，没结过婚的正常男人，很难接受离过婚的女人。离婚两年之后，她在没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和一个乡镇的供销社主任结了婚，并调了过去。主任比她大九岁，前妻病死，给他留了一儿一女，周小芹进门就当了两个孩子的妈。

周小芹再婚后的第三年，供销社主任就出了事，因为贪污，被判了三年。

时光已经步入1990年，计划经济渐行渐远，在市场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供销系统的优势荡然无存，乡镇供销社难以为继，就开始裁员。周小芹作为前主任的妻子，第一个被裁了下来。丈夫东窗事发时，周小芹的家被抄过一次，已经家徒四壁了，现在又没了工作，连吃饭问题都难以保障。她不甘心带着两个不是亲生的孩子受罪，就找到监狱，向前供销社主任提出了离婚。

离婚后的周小芹没脸回娘家，也无亲友可以投靠，几经周转，终于在县城的 丰顺 饭店找了份工作，负责洗碗刷盘子，倒也衣食无忧。

丰顺饭店离“红卫家具店”很近，付红卫经常带刘秀秀和两个孩子来吃饭。周小芹的岗位在后厨，付红卫每次一进餐馆的大厅，她都能透过窗玻璃看到，就躲在里面不出来了。因此，付红卫一直不知道她在这里打工。周小芹虽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毕竟当年是她自己负心，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所以她并没有感觉到不平衡，只恨自己命运不济。

对周小芹造成致命打击的，是几年后的一次邂逅。

那是一个中午，一个非常面熟的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了雅间。周小芹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后来，她悄悄打听了一下，没错，她看到的，就是她的第二个前夫，前供销社主任。这个人能力超凡，出狱后经商，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就咸鱼翻身，成为百万富翁。

当天，周小芹就病倒了。不久，就在她租住的小平房里孤独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壹点号史志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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