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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生间的镜子里,她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脸,异样的美丽像沾了仙气。他抱过她,吻过她,拥抱时的余温,残留唇齿的吻痕,像魂一样附在她的肉上心上。她应该把这个魂冲掉。一蓬蓬的热气很快朦胧了卫生间。她散了神似的站在淋浴之下,哗哗啦啦的水声,打在回忆和幻想上。出了浴,那个魂似乎还在。窗外夜阑风静,躺在床上,她枕着他的魂入了梦乡。梦乡里有橡树垂地参天,葱茏苍翠,她靠着他站在一棵庞大的橡树下,站成了黄昏地平线上的暮色苍凉。也不知过了多久,纪林回来了,推门的声音很重,她猛地醒过来,眼睛里全是慌乱。纪林开口就是一句:“你今晚上哪儿了?”“我晚上出去了一趟。”脸红了,她用手捂了捂脸。纪林并没有追。他放下手中的书,疲惫地说:“听了电话的留言吗?”“还没有。”莹雪机械地说,一转头,床头柜上的留言机,红灯一闪一烁,是对她的警告。“那是我给你的留言。”纪林有气无力,“妈今天来电话,说纪美的I20表已经收到,护照也快了,马上准备去上海签证。”“等签了再说吧。”莹雪淡心无肠地说。纪林一头栽在枕头上,“都是你做的好事,纪美来了你把她往哪儿放?打个电话回去,Cancel(取消)还来得及,别去上海乱撞运气。”“你说什么?亏你这个当哥哥的,事情都办到这个份上,你居然让她放弃?你让妈怎么看我们?这是我们的责任。”“你哪来这么多的责任,这么多人,你管得过来吗?纪林不耐烦了,高声嚷道:还有你那个监狱里的哥哥,你也要管吗?怎么管?等他刑满释放,你难道也要想方设法帮他弄到美国来吗?我们现在好不容易学习生活上路了,可以松口气,你就恨不得把所有的担子往身上搁。我实话跟你明说吧,纪美过来了,我们不会有安宁日子!”莹雪只觉得心寒。哥哥虽然在监狱,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浓过水的亲情,一辈子也冲不散。她忽然动了气:“我哥的事不用你管。”“好大的口气。”纪林冷笑道:“你这样帮纪美,是不是等几年后也想把你的哥弄过来?我知道金中国有个厨师,曾经在国内坐过牢,后来借高利贷漂过来了,过来没几年,居然要以杰出人士申请绿卡。”莹雪坦然道:“厨师是可以申请杰出人士,邓太太告诉过我,龙师傅的绿卡就是她帮办的,三个月就批下来了。”纪林冷笑道:“这么说来,你哥以后也可以这样出来?出来以后也可办绿卡?莹雪,你小心点,别把我们家当作亲戚们的避难所。”莹雪硬碰硬:“没办法,我就是安心要当避难所的所长。”见莹雪真的动气,纪林还是心虚,他眉头一皱,居然忘了最重要的事,一件让他担心挂虑,整日不安的事,“你今天去校医院检查了吗?”“查了,没有。”她面无表情。他举手向天,欣然笑道:“我就知道不可能,肯定是你思想乱,弄得月经也乱了。害得我怕了好阵子,还跟鲁明阳商量着哪家医院。”“都是过来人了,你又何必动肝火。” 纪林讲他的道理:“我给你说实话吧,我最怕听小孩的哭声,比魔鬼的嚎叫还可怕。上次跟你去小魏家,满屋子的奶味和尿味快把我熏晕了。她那个睡在摇篮里的小人还要我抱,我才不敢抱他呢,别把尿洒在我的身上了。“纪林一脸的笑,他俯下身子抱住她,要来一个缠绵的吻,莹雪脸一晃,甩开了他凑上来的嘴。她说:“不是怕我怀孕吗?”他的身体已经热了,只好耐着性子,装出柔情的样子,想起鲁明阳说过:女人最爱听这一类的狗屎—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但这次的狗屎没了特效。莹雪转过身子,埋下头:“我今天不舒服。”“你今天有毛病!”纪林的身体降到冰点,他灭了灯,鼻子哼了哼,爬进被窝,口中还在嘟囔不休,又想起鲁明阳的一句话:天下的女人都是妖怪。操她操多了,她说你不怜香惜玉,只顾自己快活。操她操少了,她又成了怨妇。鲁明阳太智慧了!可惜他没见过玉如,那份出尘的美丽,真的,人世间的稀罕。也难怪她走得如此匆匆,缥缈缈,孤鸿一影,原是为尘寰所不容。我又是谁,人世间的粗人一个,只好粗男配粗女,与仙人无缘。纪林的抱怨已化作清风远去,莹雪没有心思去捕捉。她满心满怀都是宋云青的影子,高速上的风驰电掣,寒风四起的橡树林暮色苍茫,麦当劳的鸡块和汉堡,他的调侃他的微笑,他的眼神他的叹。俯仰之间,心底风起云涌,她芳心千重,柔情万斛,却又不得不,发出一声声黑天黑地的嗟叹。宋云青手抱足球,正准备出门,帕垂喊住了他:“去哪儿啊?”“踢足球,今天打比赛。”他把球朝上一举说:“跟我一块儿去吧,打篮球我是你的学生,踢足球我当你的师傅。”前些天,图书馆的布告栏上贴了则广告,广告上画了个飞起来的足球,作者是个巴西学生。他常一个人踢球,实在是索然无趣,于是招来志同道合者,一大群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没有一个美国人!油然一碧的天空下,绿草茵茵的球场上,嗨!全都是来自足球名国的朋友们。人人七嘴八舌,夹杂着五颜六色的口音,全都在嘲笑美国的无知。法国学生先抱怨,这里的人居然不知道席丹,赫赫有名,横扫天下无敌手。阿根廷学生说,他骄傲地提起马拉多纳,美国人问马拉多纳是搞什么的,唱歌的还是游泳的?意大利学生说巴乔红遍欧洲,这里提都不提。德国学生则嘲笑这里的美国人居然不知道贝肯鲍尔。最后连喀麦隆的学生说,他们至少应该知道喀麦隆号称是非洲雄师啊,连世界杯冠军巴西队都曾败在我们足下。“我们还在美国本土拿过1996年奥运会的足球冠军,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尼日利亚的一个学生也是满脸的不服气。来自哥伦比亚的一个黑头发男孩说:“我同巴尔德拉马还是一个中学毕业的呢,他成名后回母校作客,大家都把他当英雄。我代表学校赠送他T恤衫,他给了我一个签名的足球。”宋云青本来一言不发,因为无言可发,无劲可提,这下开口了:“他那头金发可是真货?在中国我们叫他金毛狮王。”“假的,自己染的,我们学校的人谁不知道他的黑头发,就跟我的一个颜色。”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最后一场球踢下来,大家都对宋云青的球技喊好。这才想起从来没在世界杯上看到过中国人的影子,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宋云青只好解释国际足联每次只给亚洲三四个名额,竞争太激烈,中国队每次运气都不好。荷兰学生忙说,这也太不公平了,你们亚洲这么多国家怎么只有四张票?为什么不去国际足联抗议,那帮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喀麦隆学生插了一句话:虽然从来没见过中国队,但是你们女足很棒啊。那一句话可以把他羞到地底下。但他还是打着哈哈说:中国女人就是厉害。帕垂对宋云青爽快一笑:“我不喜欢足球,也不会踢足球。”说笑时露出一排白亮亮的牙齿,模特儿的牙齿,应该上牙膏公司的广告。宋云青心里想着,顺手又跟鲁明阳挂了个电话:“周末在家有什么劲,又不是中国,看不了意大利甲A联赛。”鲁明阳还在床上,整个脑袋缩在被窝里,眼睛半开半闭,声音也是散的:“我说哥们,还踢什么球,老婆一来,身子骨被她榨得球精干,跑不动了,好好的一双飞毛腿也成了火腿。”宋云青还没开口,罗霞的高音差点把话筒震穿:“鲁明阳,你这条火腿还不给我挂起来,给我说清楚,谁榨谁了,我的血汗才被你榨干了!你看看你,臭衣服臭袜子臭内裤堆得满地满沙发都是,臭得都快生蛆了,还不快收起来到洗衣房洗了。”“滚你娘的蛋,你这臭娘们还嫌我臭,我娶老婆干什么的,来当皇太后的?”鲁明阳忙着去吵架,连电话都忘了搁。宋云青知道这两口子喜欢打,打完了又缠成一株甜蜜的藤。他笑了笑,放下了电话,感觉还是没有老婆好!至少自由,还可以保持体力,想起那晚怀里的莹雪,心头还是牵挂,像夏日阳光下的葡萄藤。“Song,Ying-Xier是什么东西啊?”帕垂突然喊他,Song是宋的发音,英语里恰好又有这个单词,所以老美喊他的名字不拗口。宋云青心一惊,Ying-Xier不是莹雪吗?只不过是老美的发音有点怪。“我半夜上卫生间,听你在房间里喊Ying-Xier,是不是你买的股票,升了还是跌了?”宋云青愣了,抱在身上的球也滚在了地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梦中都在唤她的名字。自己还不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告诉帕垂,Ying-Xier的中文是白雪的意思,他曾经的白雪公主。帕垂恍然大悟,大笑起来:“原来你有白雪公主了,难怪好长时间没见到丽沙(Lisa)了。我其实还挺想她的。”宋云青一脚把球踢出了门外,那个丽沙,不提也罢,就是那个在游泳池里认识的美国女孩。多大的年龄,才二十一岁,他的经验没她多,只好当她的学生。她教给他享受,极值的快乐,这快乐是浮躁而放肆的,像酒和烂苹果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春末夏初的一天,他们把车开到荒无人烟的海边,银白温柔的沙滩,亮晶晶的贝壳和海星,他高兴得要脱衣下海,她说不行,这个季节危险。海水中的水母会咬死你。水母会咬死我?那么柔软轻盈的小东西,在明亮的海水里一开一翕,像透明的精灵花。你不信尝尝,她骑在他的脖子上,他一步一步朝水里走去,哎哟,脚心像踩到了烙红的钉子,他跳起一丈高。这是月亮水母(MoonJelly,学名是Aurelia),她告诉他,看起来彬彬有礼,实际上凶狠歹毒,像你们男人。没几天,他的车又飞在偏僻的山区路上。Song,你必须停下,把车开到边上去。丽沙命令他。为什么?他奇怪地问,这儿前不挨村后不挨店,停下车,可别被歹人劫了,莫明其妙当了山中的野鬼。我要你停下来,因为我-要-你!丽沙蓝幽幽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月亮水母,全是凶恶的欲望。不行,他可没兴趣在光天化日之下,深山老林中与她野合,要干回家去!他没理睬她,照样把车开得飞快。回到家,关上门,丽沙反而没了激情,他也偃旗息鼓了。自那以后,他再没有约她出来。他后来把这段经历告诉帕垂。帕垂不以为然,你这就不懂了,好多女孩就是爱在野外干,刺激得很。那时候帕垂正在跟一个白人女孩搅,那女孩是典型的金发女郎,眼蓝如海,肤白如雪,发亮如金,身段高挑而丰满,真是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比丽沙还要性感迷人。宋云青好奇地问帕垂是怎样骗到手的,帕垂不屑地说这哪用骗,是她自己扑过来的,比母狮子还凶残。他骄傲地告诉宋云青,白人那方面不行,比黑人差远了,无论是体积还是耐力。他们总用清高来掩饰自卑,可怜啊,连自己的女人都满足不了。宋云青只是没搞懂,帕垂把自己夸得那么勇猛,怎么没几天就分了道,帕垂摇着头告诉宋云青这女人实在是太烈了,他哪有力量堵死她。她在高速上超速行驶,被一个又高又壮的黑警察抓住,罚单递过来,她媚眼儿一眨,他心领神会,两个人找了家旅馆做完了运动。她爽得灵魂出窍,居然忘记把罚单还他。一次酒醉后,还好意思向帕垂夸耀。跟丽沙分手后,宋云青又跟一个来自西佛吉尼亚的女孩磨了一段时间,她文静秀气,思想保守,并不是那种可以随便上床的女孩。她常告诉宋云青,她参加过教会的千人发誓仪式:一定要把贞操保持到婚前。不知为什么宋云青总感到她特别的假,像用筷子吃西餐,用刀叉吃水饺,让他浑身不自在。她在考试前绝不容忍宋云青来见她,一个电话都不准打。考完后又巴不得领着她处处兜风,吃大餐,去酒吧,逛商场。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宋云青当心理医生,缠着他吐不完的苦水从深夜到黎明。不要以为宋云青是傻瓜蛋一个,他在中国就阅人无数,颠过风波,只是因为无聊才跟她交往下去。当教授给他排了个公司的项目,他便趁机与她分手说再见。是老天安排他与莹雪相逢。那是一种春来风至,高山雪融的感觉。好几次,他站在她的身后看她编程序,她海草一样柔黑的长发,她温馨芬芳的气息,真想从后面抱住他,对她说出那句在心底憋了好久的话。他到底还是忍住了,怕惊吓了她,从此再也不能见她。心因为有她而变得清晰明亮,不再浮躁轻狂,喧嚣飞扬。他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对她有种强烈的归宿感,她的美丽?她的安宁?或者是因为她身在城堡,更加激起了自己血液里天生的冒险欲望——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想去拼命得到?她是爱他的,他知道——他回忆起他在橡树下拥吻她时,她身体细微温柔的反应,像海水深处的一朵花。他采不到的一朵花,原来思念也是一种苦和折磨。“我还是应该忘掉她,她被人关进了城堡。”他对帕垂说。莹雪惊骇地醒了,深夜的电话像锐利的剑。“莹雪吗?我是妈妈,我和纪美正在上海,纪美的签证被拒了。我不能再等了,我准备想点办法,让她再去北京碰运气,我听人说只要出个证明,她也可以在北京签。”“算了吧,妈。”纪林接过电话好心地劝道:“您老也是上了年龄的人了,省省心吧,别再折腾了,北京那么多的全奖高手,纪美一样是死路一条。”“北京不行,还有沈阳、成都和广州。”王老师似乎信心百倍。放下电话纪林说:“我真佩服我妈的干劲。怕纪美在国内出事,就不怕她在美国出事?”“睡吧,明天还有那么多的活儿。”莹雪关了灯,躺了下来,纪林也没有再出声。他感觉出她跟以往不太一样,在家话少了,还经常叹气。两个人都忙都累,这样也好,谁也不说谁。第二天是个晴天。莹雪上班查看Email,何月的名字居然跳了出来,久违了!鼠标一点,点开一个好消息,何月胜利拿下了签证!莹雪真是兴奋,兴奋得想起一句老话:“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她手头正好有张电话卡,算了一下时间,决定打个电话祝贺。身在西半球的莹雪,哪知道何月的新故事,她结了婚,搬了家,变了电话,老同学谁也没有通知。“你是何月的朋友,不知道何月的电话?”何母莫明其妙。何母还只当来了个骗子:“你真是美国的莹雪吗?她结婚后自然搬出去了。”“什么什么?何月结婚了?什么时候结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串连一串的问号像打出去的子弹,连她自己都觉得失态。她心头起了烟,一层又一层,山重水复,柳暗花明。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对何母说:“请转告何月,祝贺她签证成功。”“什么什么?何月签证了?什么时候签的?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下轮到何母失态了。放下电话的那一刹那,云消雾散,她心头青山碧水,阳光灿然。每个人都有自己苦涩的故事,藏在深处,不愿示人的伤或隐痛。面对何月有喜无忧的字句,她手触键盘,真不知从何说起。许多年后,莹雪同何月又见面了。年来岁去,她们已人到中年。回望年轻岁月,总是无限的感伤和慨叹。何月从美国名校毕业后,一直在华尔街从事证券交易,百万美元的年薪、曼哈顿的豪华公寓、海岛上的别墅和私人沙滩,谁都羡慕她的智慧和成功。莹雪问她:“你到底有多少钱,我来世也挣不了你那么多钱。“莹雪反问她:“如果钱多不是幸福,那你奋斗这么多年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何月边叹边点头:“是啊,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一干就是十多年,一部高速运转的挣钱机器,为公司也为自己。我也不清楚,从来就没想过奋斗的意义,生命的价值。莹雪问她:“如果时间能倒流,你愿意有另一种选择吗?“何月说:“我肯定不会选择出国,我肯定不会离婚,我的孩子说不定都上中学了。在美国颠簸了十多年,到现在也没有家没有孩子,这就是我当初选择的报应。”莹雪低头苦笑道:“回头看看,每个人都有报应,每个人都有苦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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