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动心
记得先前曾见过这样一副对联：何物动情，二月杏花八月桂；有谁催我，三更灯火五更鸡。当时正在上大学，觉得这副写得真好，既有闲情雅致，又有壮志雄心。但后来看一则讲科举的资料，这才明白作者根本不是为杏花与桂花动情，而是为八月考举人、（次年）二月考进士动情。原来如此功利，一时便觉得索然无味了。诗人往往都有一颗敏感的心，自然界的春来秋去，花香鸟鸣，都会使他有所触动。《文心雕龙》有言曰：物色之动，心亦摇焉。诚哉斯言！如果没有这颗敏感的心，那就只能对着“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愣愣地问一句“干卿何事”了。先来看一副何绍基（1799-1873）先生的：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
这两句很有画面感，完全可以各画一幅花鸟画。上联中有欢快的鸟飞，有悦耳的鸟鸣；下联则十分幽静，寻花的蝴蝶更衬托了这份幽静。诗人在局外静静地欣赏着，内心随鸟鸣蝶舞有所摇动。想什么，不知道，但愿岁月长静好。接下来还是何先生的一副：麦气晓晴田雉斗，荷香春暖野鹅眠。
文人们多钟情大自然，这副应该是暮春时节野外信步所见吧——麦子青青，野鸡争鸣；荷塘暖暖，野鹅安眠。上联生机勃勃，下联和谐安宁。这就是自然的美呀。莫言先生曾从杜诗中摘出两句写成一联，也很美：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
关于这两句，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有一段评述：境界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虽然细雨、鱼儿也不干杜甫什么事，但杜甫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就要为之动心。有人非要从中分析出什么政治意义，那就难免瞎胡扯了。徐悲鸿（1895-1953）先生也写过类似的一副：白云还自散，众鸟相与飞。
云是自由的，鸟是自由的。作者的心呀，是不是也跟着一块自由起来了呢？人要是能自由自在地飞翔，那该多好呀！现实束缚常多无奈，心灵自由总在奋争，这大概就是人类永远解不开的死结吧。观白云自散，望众鸟相飞，也算是在想象中解脱一下吧。清代宰相祁隽藻（1793-1866）写过这样一副：红杏在林幽鸟相啄，碧桃满树清露未晞。
晨曦中的郊外，杏花正开，幽鸟正戏，碧桃正满，清露正莹。此情此景，凡夫俗子亦不免动心，更何况文人墨客乎？下面是近代名人于右任（1879-1964）先生的一副：荷风送香气，松月生夜凉。
此联轻轻吟来，好似真能感觉到清香与幽凉。想必是此番景致当初深深打动了诗人，诗人又借助妙手传递给了我们。《红楼梦》中有一联：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意境也很好。只是多了些人间烟火，少了点自然天趣。接下来是宋代和尚释正觉（生卒不详）禅诗中的两句：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当代人金韵书写，潇洒流畅之瘦金，正合此联意趣。
花，总是要落的，但又何妨其吸纳天地间的精华、绽放出生命的娇艳；宇宙，终要归于寂静的，但又何妨鸟儿用清脆的鸣叫，高唱出生命的赞歌！再看探花郎王文治（1730-1802）先生的一副：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
朱自清的名篇《春》中有一段，可为此联作最好的赏析：风里带来些新翻的泥土的气息，混着青草味儿，还有各种花的香，都在微微润湿的空气里酝酿。鸟儿将巢安在繁花嫩叶当中，高兴起来了，呼朋引伴地卖弄清脆的喉咙，唱出宛转的曲子，与轻风流水应和着。这一联辞句出自宋代陆游（1125-1210）的七律《春居书喜》。古诗词中还有很多写春来欣然的名句。略举几例：唐人白居易（772-846）《钱塘湖春行》中这几句，和陆游的最相契，皆为独自闲逛，醉心于花香鸟鸣：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宋代宋祁（998-1061）《玉楼春·春景》中这几句，则将喜悦的心情推上了一个小高潮（“闹”字真是神来之笔）：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再看南北朝谢灵运（385-433）《登池上楼》中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上两例中，白居易、宋祁都是在移动中感受春天的美；此例中的谢灵运则应是独自登楼倚栏，静静地在感受着。如果将前者称为“欣赏”的话，后者则该是“幽赏”了。上面都是白天赏春，再看两例夜晚为春动心的：唐人刘方平（生平不详）《月夜》中有这样两句：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宋人王安石（1021-1086）《春夜》中也如此写道：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接下来看清代状元陆润庠（1841-1915）的一副：夜渚月明载瞻星气，柳阴路曲时闻鸟声。
这里下联好理解，穿柳阴，听鸟鸣，消长夏，真安逸。那上联呢？——晚来得闲，信步到水边的洲渚之上，举头凝望，月明星稀。能想些什么呢？是——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还是——时见疏星渡河汉，不知天外几重天？德国哲学家康德有这样一句名言：世界上有两样东西最能震撼人的心灵：一是人心中崇高的道德律；一是头顶上灿烂的星空。清代宰相祁隽藻还写过这样一副：云喷石花生剑壁，雨敲松子落琴床。
上联奇之又奇，乱云侵绝壁，本来山中寻常景致，诗人非要绞尽脑汁，语不惊人死不休；下联淡之又淡，松子落琴床，无聊的不要不要的，诗人的心偏要咯噔一下，凑出个千古绝对。看了下联，不由得使人想起王维《秋夜独坐》中的两句：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接下来再看何绍基先生的一副：风清月白最宜夜，柳眼梅稍正索诗。
联中文字为“风高月白”，个人改为“风清月白”了。因为“风高”常常让人联想起“月黑风高”什么什么的。风清月白最宜夜——这不和东坡先生一样样的感受吗：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柳眼梅稍正索诗——明明是自己动心了想要说点什么，反怪人家柳树和梅花多事。下面是一副集字的，集的是明末清初书法大师王铎（1592-1652）的字，文辞出自唐人钱起（722-780）的两句诗：诗思竹间得，道心松下生。
竹林间，松树下，皆是文人墨客的好去处。可以养气，可以动心，可以悟道，可以沉吟。下面又是祁隽藻先生的一副：时契幽兰得静气，因观流水悟文情。
兰正幽，我思静，相看两不厌，欲辩已忘言。诗人观流水，何以悟文情？——水是活泼的、滋润的、清澈的、无形的，或急湍甚箭、猛浪若奔，或随山转还、悠然东西。文章嘛，也应该这样的。最后看一副近代金石名家王福厂（音安）（1879-1960）的：万事惟消彭泽酒，一枝先破玉溪春。
真的看破红尘了吗？真的觉得生活没有意义了吗？别再装了！溪前第一枝花开的时候，你的眉头不也舒展开了吗？附：“动心”联语清单雨后双禽来占竹，秋深一蝶下寻花（何绍基）麦气晓晴田雉斗，荷香春暖野鹅眠（何绍基）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莫言）白云还自散，众鸟相与飞（徐悲鸿）红杏在林幽鸟相啄，碧桃满树清露未晞（祁隽藻)荷风送香气，松月生夜凉（于右任）风定花犹落，鸟鸣山更幽（王禅）花气袭人知骤暖，鹊声穿树喜新晴（王文治）夜渚月明载瞻星气，柳阴路曲时闻鸟声（陆润庠）云喷石花生剑壁，雨敲松子落琴床（祁隽藻）风清月白最宜夜，柳眼梅稍正索诗（何绍京）诗思竹间得，道心松下生（集王铎字）时契幽兰得静气，因观流水悟文情（祁隽藻）万事惟消彭泽酒，一枝先破玉溪春（王福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