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对联选萃:超然(二编上)
我们继续用两讲来说说“超然”。
先看王福厂ān(1879-1960)先生一副:
吾意已超然,闲坐闲行闲饮酒;
人生如寄耳,自歌自舞自开怀。
这副“吾意已超然,闲坐闲行闲饮酒;人生如寄耳,自歌自舞自开怀”,当可看作对“超然”的诠释。超然嘛,就是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伦中,迥然于功名利禄、俗念凡尘之上,不畏人言蜚蜚,不计青史凿凿,快快乐乐地做真实的自己。
看款识可知,此联为弇yǎn山居士宋词集联。王福厂先生很喜欢写宋词集联,其集联作者往往不是“弇山居士”,就是“强村老人”。看来这两位先生都集的不少。“强村老人”为朱祖谋(1857-1931),是清代著名词人,好作集联,传世极多。而“弇山居士”,却不知何许人也?
有人讲,“弇山居士”是明代大诗人王世贞(1526-1590),其依据为,王先生曾用过“弇州山人”这样的别号。
但据笔者了解,文人集宋词为联的风气,大约到晚清、民国才流行起来。集联这种事,对文人士大夫来说也不大上档次;同时又像在万千旧鞋中找双合脚的一般,其搜章捡句、较量平仄,又特别耗时费力。
若非实在无聊,或者像朱祖谋先生那样好之成癖,一般人是不会花功夫去作的。梁启超先生虽也集过一些,但那是病中消遣,偶一为之,先生也将之戏称为“痛苦中的小玩意儿”。王世贞先生一代文宗,为政做官之余,还要写传世文章,大概率是不会干这种事的。
接着看沙曼翁(1916-2011)先生一副:
山中人唯知自乐,天下事不在多言。
这副“山中人唯知自乐,天下事不在多言”,写得真是淡雅多味——隐居深山,快活无比;天下万事,爱咋咋地。
下面看于右任(1879-1964)先生一副:
眼界高时无物碍,心源开处有清波。
此联“眼界高时无物碍,心源开处有清波”,似是得道高人的心灵独白——我已超然于万事万物之上,我心中一片澄明空净,见不得一丝涟漪浮尘。
接着看勒方锜(1816-1880)先生一副:
色深林表风霜下,春在先生杖履中。
这副“色深林表风霜下,春在先生杖履中”,意思是——虽然秋气渐浓、风霜益寒,万木枯黄、一片惨淡。但我的心里呀,早已没有了什么春夏秋冬、酷暑严寒,我的竹杖之下、步履之间,处处明媚和煦,时时都是春天。
此联为宋诗集联,上联“色深林表风霜下”,出自黄庭坚先生的七绝《谢檀敦信送柑子》,原诗如下:
色深林表风霜下,香著尊前指爪间。
书后合题三百颗,频随驿使未应悭qiān。
这是一首酬谢赠答诗。大意是——树叶萧萧,初见傲霜之色;柑橘黄黄,正是熟透之时。您老兄送我的一筐柑子,真是太好吃了。我现在正对酒而食,满手都是果汁的芳香。东坡先生尝言“日啖荔枝三百颗”,我真想把这首诗写在回信下面。要是这样的话,您可别小气,得让送信的驿使兄弟常给我捎点哟。
大家看这个黄庭坚,将吃了还要、得寸进尺都写得这么文雅,让人想拒绝都张不开口呀。
下联“春在先生杖履中”,出自苏东坡先生的七律《寄题刁景纯藏春坞》,原诗如下:
白首归来种万松,待看千尺舞霜风。
年抛造物陶甄外,春在先生杖屦中。
杨柳长齐低户暗,樱桃烂熟滴阶红。
何时却与徐元直,共访襄阳庞德公。
这几句看似轻松自然,实则笔底却蓄有千钧之力。东坡先生真不愧是第一流的诗人啊!我们简单看看大意:
刁景纯兄年龄大了,退居林下,自筑一园,名曰“藏春坞”。园中大植松树,期盼有一天能倚仗其间,在霜风中听松涛阵阵。
虽然老天觉得您已经没啥用了,但这正好呀,放下世事,先生的第二春才刚刚开始——“藏春坞”里藏春天嘛,随你走到哪里,您的杖履之下都是一片春色。
屋后的杨柳枝叶婆娑,遮得室内朦胧幽暗;房前的樱桃熟透多汁,滴得阶下斑斓鲜红。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约上三五老友,到坞中去会一会您这位当代襄阳庞德公?
下面看赵少昂(1905-1998)先生一副:
浮生若梦谁非寄,到处能安即是家。
此联“浮生若梦谁非寄,到处能安即是家”,好像是在劝人要想开一点——谁不是像个过客一样,在这天地间匆匆行走一程?天南地北、富贵贫贱,只要你的内心能安,这何处何时不是你的快乐家园?
这里的“寄”,意为寄寓,就是暂时呆一段时间;这里的“家”,意为心灵的栖息之所,而不是遮风挡雨的实体房子。
接着看梁同书(1723-1815)先生一副:
物不求余随意足,事如能省即心清。
与上一联的劝说别人相比,这一联则是在安慰自己。
上联“物不求余随意足”,意思就是知足常乐,切忌贪心不足、得寸进尺,那样你将永远陷入痛苦之中、难以自拔。
下联“事如能省即心清”,这个确实有点难。上联的知足常乐,不过是适度抑制自己的欲望而已;但要做到“事如能省即心清”,真是需要大智慧的。
其实不管一天、一月、还是一年,甚至是一辈子,当我们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大部分时间都被白白浪费了。我们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不必要的。时间是最稀缺的不可再生资源,对时间的浪费才是最大的浪费。
怎么能改善一下呢?那就是“事如能省即心清”,就是每碰到一件事,首先看看这件事能不能不干?如果说不清,那就不干呗。我们不仅要做物质上的极简主义者,更要做时间上的极简主义者。
下面看铁 舟(1752-1824)先生一副:
自有文章真杞梓,要知钟鼎本山林。
这一联细细读来,也是劝慰朋友的意味。
上联“自有文章真杞梓”,这是在夸奖朋友——你的文章呀,那真是国手水平,一般人根本写不出来。文章好可不是简简单单的文字功夫,那是说明你有思想、有见识。
这里的“杞梓”,本义是能作梁柱的好木头,此处引申为优秀人才。
下联“要知钟鼎本山林”,这是在安慰朋友——不管是庙堂之上,还是山野之间,如果拉长了时间的尺度,还不都是黄粱一梦转头空?“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又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它们之间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本事那么大的辛弃疾,不是也这么说吗:
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只消闲处遇平生。酒杯秋吸露,诗句夜裁冰。
记取小窗风雨夜,对床灯火多情。问谁千里伴君行。晚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
接着看江 沅(1767-1837)先生一副:
待足何时足,知足常足;求闲是曰闲,得闲且闲。
这一联“待足何时足,知足常足;求闲是曰闲,得闲且闲”,写得浅显生动,摇曳多姿,有点像戏曲的念白,读来可想见老秀才摇头晃脑的模样~
下面看黄纯尧(1925-2007 )先生一副:
得之淡然,失之泰然,处处皆仙境;
身宜动养,心宜静养,个个是寿星。
这副“得之淡然,失之泰然,处处皆仙境;身宜动养,心宜静养,个个是寿星”,真堪称一剂祛病良方,专治各类食欲不振、胸闷气短、头疼心悸、失眠多梦……
最后看俞樾(1821-1907)先生一副:
问何人笑傲乾坤,只图个无荣无辱;
愿此后婆娑风月,哪管他呼马呼牛。
这一联写得既廓然达观,又自在安闲。
上联“问何人笑傲乾坤,只图个无荣无辱”,意思是——不管你有多大本事、多么努力,一生算总账,能否落得个“荣辱相抵、净值为零”,都还很难说。与其如此,又何妨万言皆当,不如一默;万动皆宜,不如一静?
下联“愿此后婆娑风月,哪管他呼马呼牛”,意思是——该放就放,再想也没有用。别人怎么说我,青史怎么记我,又能计较个啥呢?我就像牛马一样,无知无荣,无欲无辱,该吃吃,该喝喝,悄无声息地终老于这天地之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