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山而行至于黄岩道上
人们往往是登山,很少绕山。其实,绕山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甚至可以说是具有相当的神性特征的,人与自然贴合的审美行为。
绕山而行,对于爱山的人来说,像是绕着圈儿端详自己的婴儿,一边转一边看,一边心里笑开了花,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高兴,愉悦不尽。绕山而行,也往往能体会到一种宗教的意味,从四面八法各个不同的角度仰望高山,如仰望着神。在整个绕山的过程中,人的精神状态在物理化了的徒步过程中,很容易地就臻于多年修行以后的打坐和面壁效果。意念在身体的自动化的跋涉里,集中而充分地表达。
决定去绕山而行,心里先就这样既喜悦也神往起来。
这样的出行是很安详的。不必刻意早行,以从容地收拾停当为准,以自我有欲求为准。方向只有一个大概,目的地模糊,怎么走也完全随机,以内心的行止为行止。
于是在山前平原上,骑着大二八车子,慢慢地沿着正西面的太行山向北绕行,一边走一边不断地侧头看西山,看西山顶上那隐约的老庙。
这与欧洲的古堡景观实际上是一个地理概念,但是人家的古堡在今天愈发珍贵,不仅是旅游景观还更是大地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人们望过去赏心悦目的一个重要条件。而我们这面对平原的山顶的古庙,却已经受到了矿山的极度威胁,好像随时都会被越挖越高的贪婪的胃口给吃塌。一个社会,先是为了温饱,然后就是为了温饱之上的贪得无厌而完全罔顾其他,也就根本谈不上什么大地美学了。即便有,也都是古代遗漏下来还没有被现代人腾出手来毁掉的残片。
绕到西山最北端的山脚拐弯处,就可以顺着山势向西了。过东、西胡庄,过高速公路下面的坎坷的小路,顺着铁路边上的窄窄的石子路,可以直接经过一座矮矮的小山,小山对面的另一座同高的小山下正修建一座宏伟的寺庙。算是为保住这平原上最初的小山的风景做了一个楔子。否则日新月异的建设和瓜分,很快就会把这平原上的小山毁灭掉。
离开铁路向南,倾斜着奔向大山的怀抱。因为只是通向山根上的王屋村,所以道路显得有些宽阔,许久都不会有一辆车一个人。没有树,阳光强烈。过了高速,进了村子。王屋村虽然周围早就矿山遍布,但是因为地处山麓山凹,再无其他交通,所以核心位置还是很安详的。大路和村庄之间严格地隔离着,意思是不让大车进村。
一直向上。骑不动推着走,终于上到绕山水渠的位置上。一个老者蹲在渠边窄窄的自开的小地块上锄草,向他打招呼,他抬起头来,满脸是笑地回答说,可以可以,一直走过了吴家窑就可以去黄岩!他的破旧的眼镜后面的全部面孔都被晒成了黧黑的颜色。为什么专一要在中午的时候出来干活?为什么在有人问路的时候如此高兴?是已经活到了一种以一切为乐的份儿上了。
宜安的西南角,是山麓的高处,修了亭子,可以俯瞰整个村镇的屋顶,屋顶上鳞次栉比的热水器大体一致但是因为品牌有别而细节不同,从颜色到规格,五花八门,渐次排列开去,像是当年的电视天线一样,蔚为壮观。
靠在柱子上休息了一会儿,吃掉了最后一点刚才在东胡庄的十字街口的那个用小集装箱改成的缸炉烧饼店买的烧饼,从买了以后就一直在边走边吃,味道口感都让人记忆尤深。对于一个地方,我们总是习惯于用饮食的口感来做标记。已经七月四日了,还是中午的时候,只要身在阴凉之中居然就不断地有凉爽的风持续地吹来。这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这也使得这正午的休息更多了几分惬意。
来了一个手拿扫帚的人,还以为是管卫生的,将亭子里打扫得干净了,却是立刻就展开了一块布;接着又来了两个人,也都拿着一块布。他们浑身泥点,显然是已经干了一上午活儿了,现在吃了中午饭,找到这块地方来午睡了。都是四五十岁的人了,浑身粗黑,常年干体力活的人的那种粗糙和豪爽,让他们睡得很果断。
这个亭子代表本地的公园,能选择这样山麓的高处做一个公园,尽管一应设施都非常草率,但是位置选择是很正确的。坐在这里可以俯瞰生活着的村镇,可以仰望赖以生活的山脚上的矿山。
在矿山和亭子之间的漫长的斜坡路边上,有几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盖起来的老楼,完全没有任何外墙装饰地露着陈旧的红砖,现在虽然已经挂上了不少空调和电视卫星天线,但是依旧是一片灰灰的败色。承受了几十年矿山的灰尘以后,无论如何也难以焕然一新了。
现在的矿山,笼罩着蓝色的巨大遮尘厂房,行走着巨型的半挂车和铲车,煤灰染遍了道路房屋和车辆和人,染遍了全部被开膛破肚的丑陋山体。人在那样的地方是渺小的,是被漠然置之的,即便是开着小汽车的人,也像是随时都可以被周围那些庞大而野蛮的机械稍微一碰就粉身碎骨。
如果不是探路,如果不是探路的兴趣浓厚,很难想象一个完全无关的人会骑车进去,并最终找到了从山那边翻过来的那条小路。第一次已经到了那个路口,但是因为没有任何标志,而且周围都是巨大的车间的蓝色屋顶和隆隆的机械之声,所以最终选择了退回。回到亭子里休息以后拐弯去了旁边的一个村庄,从村中正中的一条土路继续向上,慢慢地回到了刚才那条断头路的上头,来回走了走,用目光将刚才没有走的部分连接起来,这才算找出了路径。
去年自己是从那条小路向这边走了一段的,现在终于汇合了。这样自己头脑里的这一带的地理图,就在自己的这又一次勘察中更趋完整了。走没有走过的路,将没有走过的路走通,走到以前走过的路上去,这种乐趣虽不足为外人道,却又实实在在地在自己心中存在。
这条路经过吴家窑以后和县道011汇合,可以上达黄岩,下至平山。黄岩是一个骑在山口上的村子,虽然也在高处,但是毕竟比两边的高山要矮了很多,所以开辟了一块山头以后,就自然形成了连通鹿泉县城所在的平原与平山县城所在的河谷之间的最近的通道。如果不是两侧的山峰都已经被开山采矿弄得千疮百孔的话,如果是在古代,是在并不很遥远的几十年前,这条山谷一定是很美的。
现在这在路的最高处的村子,在正午的时候家家户户也都沉浸在暂时不被大车的隆隆声和开山的炮声所打扰的安宁里,暂时没有硝烟和尘埃,没有漫天漫地的灰霾。
到了黄岩,即便是骑车,向两边任何一个方向骑下去也都是漫长的下坡路了。几乎不用骑,只要捏好闸,就可以直达鹿泉或者平山。可惜路很烂,颠簸剧烈,一气儿骑下去的话,屁股就颠烂了。
在我们长期生活地的周围,我们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每一处地方都走到,去探看周围貌似和自己的生活不直接相关的每一个角落。这样的探索,这样的“走遍”,对于加深我们对于自己所生活的这块土地的理解其实至关重要。对于自我生存环境的周详了解,是修造无远弗届的心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