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沟
在挥之不去的雾霾里,在含混不清的空气中,人们也都跟着变得土眉坷垃眼,面目平板漠然绝少笑容与生机。从城市里驱车沿着山前大道来游玩的人们往往会在失望之余直接奔了饭馆和山庄,好不容易跑出来本来是寻着自然景致来抚慰一下自己和家人在城市里被憋闷得难受的身心的,但是又不得不以吃喝一顿来作了罢。这座在雾霾里生机已经丧失殆尽的城市,忍耐和自我注意力转移已经是近乎“唯二”的关键词。
在一个整体环境恶化了的地方,想就近找一方世外桃源,难矣。因为只可能有偏僻,而断然不会有侥幸。
比如石板沟,就连时光在这样寂寥的地方也好像与地理意义上的位置偏僻一起,成了被遗忘了对象。它的时间和外面的世界相比是凝固的,是落后的,却又是永恒的。即使是这样的地方,空气虽然稍微好一些,也安静一些,但是总体的状态,实际上还是大霾庄的一部分而已。
如果不是特别注意的话,那在大路边上非常不起眼,更没有任何路牌标志的路口还真就是很难找到。只有顺着那个路口离开大路,进入山麓上的小路,然后再经过一次分岔,不去靠外一些的岭底村,而继续向山里走,才是石板沟的方向。
连续两次分岔以后,环境中的噪音一下就没有了,井元路大路上煤尘滚滚的脏污一下就被甩到了外面。如果不是村子里的新房都逐渐外迁,到了更靠近大路的地方的话,石板沟村是应该更向里,向里拐几个更为封闭的弯到了山腰上的。如今那些位置上也还有成片的废弃的老屋,树木横斜,巨大的石碾子被竖在路边充当防撞的护墙,或者干脆就是直接靠在石头墙上,省得占地方。石头沟边上石头碌碡和石头马槽默默地横着,整个老村子里无数代人生活的无数痕迹虽然都还在,但是哪一样也都笼上了这样一层无边的沉默。
石板沟里已经没有孩子,没有年轻人,偶有人烟,在某个只是用半棵树象征性地做了门的矮墙院子里一个默默的老人,不紧不慢地生着火。他用劈柴引着炉子里的煤的方式是迟钝的,也是津津有味的。好像这个活计正好可以填充人生,可以让手底下有事。他身前身后的空地很大,一样样家什都随意地在院子里放着。他时间和空间一样多,可以尽情挥洒,什么也耽误不了,也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可以耽误。
人生中这样从容这样安稳这样从里到外都不急不躁的时光,在今天这个时代,大约也就只有石板沟这样的地方还有硕果仅存的遗留了。
一个正坐在自家380年的老房子前的老太太主动站起来说话,一定要请我们去她家里喝水。她说外头来的人都到她家里喝水,喝口水没有什么,歇一歇吧。老人有十几个孩子和重孙,都在外面,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老家了。她口齿利落地说,一共有十五个大学生,都上了大学呢!
她眉眼笑得很开。步履虽然有些蹒跚,但是在上午的好光阴里还能出来在废弃的荒凉古村中拄着拐杖走一走,去和固定的那几个人,说几句其实也是固定了的话。
在我们的土地上,只有这样被大路甩开的沟谷里,在被时代甩开的角落里,在时间凝固了的山腰上,往往才或可一见人生原本的自由宽松悠然不争的美。也只有被现代家庭的生活节奏抛弃了的老人,才或者可能过上这样虽然长短不一但是其实更接近人生的本质的生活。
石板沟村后面的山并不高,充其量是真正的高山之前的丘陵。但是丘陵起伏山谷纵横,为村子提供了大量土地和山场。几乎是平行着在这样的山谷里慢慢地走,时时都能俯瞰山下的村庄和更远处大河河畔的前仙镇。而从平原上过来以后真正进入太行山中的第一座高峰,像一个大磨盘的磨寨山就在村子后面高高在上的地方。
一对岁数不是很大的夫妻,正在深深的山谷里铿锵有力地刨着地。被刨开的黄土露出里面潮湿的颜色,好像已经飘来新鲜的泥土气息。女人穿着红色的毛衣,在完全没有任何颜色的山谷里非常显眼,近乎唯一的生机。他们以这样的年纪还能在山谷里耕作,也属于非常罕见的坚持者了。放弃耕作已经是无论远近的村民们最普遍的共同选择。
不过,走近了才明白,他们刨地的目的仅仅是挖走一棵树。山谷里还有很多树龄在百年以上的枣树、杏树甚至杨树,老树也已经成为可以卖钱的资源中的一种了。
还好吧,还好。
石板沟的街上老半天都不会有人经过。
石板沟村中心的大院子里停车是免费的。
石板沟的公鸡是率领着一大群母鸡自由地行走啄食的。
石板沟还留着既往那个并不遥远的年代里它作为山坳里的神秘去处的大致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