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嗓子周璇故居揭秘 | “海上名楼”枕流公寓的悲恸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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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写了黑石公寓后,有粉丝提及上海老洋房这种格局实在是太常见了,希望能再写一篇有故事的“枕流公寓”。
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闹中取静的枕流公寓,在华山路上只有一个小小的门。若不是慕名而去,或许大多数人都不会驻足于此,更不会想到,这楼最初本是李鸿章家族的产业,“金嗓子”周璇也曾在此安家直至辞世。
在过去接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枕流公寓有过熠熠生辉的高光时刻,却也遭遇过异常晦暗的岁月,被“噩梦纠缠”。它犹如一位沧桑且宽厚的老人,见证了那些跌宕起伏的不同人生故事,也被时光着上了不寻常的底色。
暮春时节,我抱着“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心态前去探访(挂牌的名人故居,现在还住着人的,大多不好进)。没想到门口通情达理的爷叔,许是感染了大楼烟云过眼、文雅浩渺的气息,非常乐意让我进小区参观,还默许我顺势跟着居民进了楼里。
由大堂迈入,逐阶而上,我一直来到了枕流公寓的天台。作为探访者,能如此靠近枕流的“真面目”,真是好运气。(众所周知,后疫情时代要让一个小区开楼顶门是多困难一件事)
而那些枕流公寓里的旧事,也顺着每一个楼梯折角和回荡着嗡嗡轰鸣声的电梯,一层层慢慢向我展开……
01
位于华山路699号—731号的枕流公寓,原址乃是英资泰兴银行大班1900年建造的住所,落成不久后便被李鸿章家族购去,交给幼子李经迈继承。(华山路上的丁香花园,也是李鸿章购入后交给儿子的)
李经迈是庶出,他的母亲曾是李家丫环,所以他在李家地位不高,多少受到几个兄长的排斥。
年幼时,他长得瘦瘦小小,颇让李鸿章心疼怜爱,担心他日后难以自立,便为他购置了一批房产,让他收租。上海人讲的“半条华山路是李家的”,指的就是李经迈的房产。
▲李鸿章与其子李经迈
按照剧本,本该衍生出一个“富二代逆袭”的故事,但事实并非如此。
作为大楼主人的李经迈,虽然老爸给力,但自己只是庶出,前半生跌宕起伏,政治生涯更是不遂人意。
光绪年间,他曾出使奥地利大臣,归国后,历任江苏、河南、浙江等地按察使,1917年参与张勋复辟活动,失败后返回上海,以经商为业,颇有一番隐居蛰伏的意味。
根据史料记载,这座“爸爸给的楼”最开始取的是英文名Brookside Apartment。Brook,即流动的小溪河,Brookside Apartment可直译作“河边公寓”或“溪边公寓”,但这个译名有些太过直白,显然不够雅致,于是李经迈公开向社会征名。
有一封应征信援引了南朝·宋《世说新语》中的一段典故:孙子荆年少时,欲隐。语王武子“当枕石漱流”,误曰“漱石枕流”。王曰:“流可枕,石可漱乎?”孙子荆机敏过人,立即解释说:“所以枕流,欲洗其耳;所以漱石,欲砺其齿。”
这样“枕流漱石”就作为成语,有隐居山林、居静思危、潜心磨练意志的意思。
除此之外,陆游亦有诗云:“聊将枕流耳,静听属思蛙” 。“枕流”也可作归隐田园之意。
▲李经迈像
挑来挑去,李经迈觉得“枕流”与Brookside Apartments原义接近,而且比原来的更含蓄,富有诗意。最重要的是贴合李经迈的个人心迹,或许他也将之作为了自己后半生的寄语。
02
1930年由美资哈沙德洋行设计,馥记营造厂施工,枕流公寓翻建成地上7层的公寓大楼。
建筑面积7970平方米,占地面积3944平方米,其中花园面积就有2500平方米。曲径深幽、小桥流水……的确符合“漱石枕流”的意境。
以设计典雅,装潢豪华,开间宽阔著称的枕流公寓与黑石公寓一样,同为折衷主义建筑。它有着英式花园住宅的基因,同时诸多细节,包括大门巴洛克弧线压顶,螺旋式纹样的立柱,檐下饰连续拱券纹,又是西班牙建筑中的元素。
除了大气雅致的外观,枕流公寓在内部装修上也颇下了一番功夫。据说当时的卧室均为套间,卫浴设备也是进口名牌,室内还有水汀装置,冬暖夏凉。
窗棂用钢,门把手用铜,地板是檀木铺就,每户客厅都有壁炉,餐厅和厨房之间必有一间备餐室相隔。
为了适应外国人的生活习惯,整栋大楼集中供暖,安装了热水汀;顶楼平台向住户开放,适合远眺和散步;地下室里则开放室内游泳池。这些设施在当时无疑超前且一流,因此常年生意红火,格外受老外们的青睐。
▲越剧表演艺术家王文娟老师在枕流公寓的家中
区别于上海滩其他的名人故居,枕流公寓让我感到最特别的地方,是它呈曲尺形(也有人称它为八字型)的平面造型。
曲尺,是指木工及钳工常用的一边长一边短的直角尺,而曲尺屋就是房屋形状呈“7”字形或者“L”形,好像一把曲尺的住宅,也被称为刀把房。
从家居风水角度来看,曲尺屋犯轭头煞,这类住宅明显由两部分组成,无论是向右弯,还是向左弯,都会产生不利。
因为房屋的太极点暴露在外,不在房屋之内,宅基中心生气最旺的地方不能真正发挥力量,最明显的缺陷就是房屋缺角严重,导致阳盛阴衰,阴阳失衡,吉气不聚,煞气却很容易侵入。
只是在那个年代,洋人都不讲究所谓朝向,亦不会将个人生活的起伏兴衰与住宅利弊联系在一起。
▲枕流公寓内部照片
03
一如当初枕石漱流的设想,各界名流纷纷在此隐居。
公寓大门朝北,与南门贯通,中间为门厅。四运午山子向的构造,四绿文昌飞临坎宫,势必成为文化名流聚集之地。
最初,李经迈自家就住在公寓内六、七层(复式楼层)。有去过他家的老人说,李经迈家的陈设中西合璧,有很多皇家赏赐的中外礼品。墙上既有祖宗画像,也有西洋画。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门口的地毯,竟是巨大的一整张白老虎皮。
1949年以后,公寓分配给更多文化界著名人士居住,有著名越剧演员范瑞娟、傅全香、王文娟和孙道临夫妇,演员乔奇、孙景璐夫妇,文艺理论家叶以群、篆刻家吴朴堂,曾任《文汇报》总编辑的老报人徐铸成等。
▲王文娟与孙道临夫妇
其中最为人所魂牵梦萦的“住客故事”,还属上世纪三栖明星“天涯歌后”周璇。
网络上普遍认为,周旋于1932年搬入枕流公寓,一住就是25年,直至去世。但细究周璇身世,生于1920年的她当时不过12岁,和家境拮据的养父母一起生活,明显没有经济实力入住这等豪华公寓。而且公寓在1932年也才刚刚建成1年多,综合来看并不合理。
比较可靠的一种论断是,1950年周璇从香港回到上海之后,作为第一批文化界名人入住大楼。
▲枕流公寓周璇家内景,
身着浅色套裙的周璇坐在沙发扶手上
当时她所住的是六楼某间大套房,这也是整所公寓最好的房间之一。这间寓所不仅是“她的疗伤处,她的避风港,更是她短短37年人生的最后一个家”。
1951年夏天,原本身世坎坷又一次次遇人不淑、受尽打击的周璇在拍摄电影《和平鸽》期间精神病发作。
据当时服侍她的女佣说,她在房间里烧东西,用脸盆砸养母的头,要把小孩从枕流公寓的窗口甩出去。亲朋好友不得不将其送往虹桥疗养院。
1957年春夏,周璇的病情有所好转,她告诉影迷自己“就快要出院,快要工作了”,却在当年7月19日突发急性脑膜炎,一个多月后便与世长辞。她跌宕的大半生都被枕流公寓见证,尽管这“大半生”是那么短。
周璇在枕流公寓留下的唏嘘过往,只是悲剧的引子。
1966年夏天,枕流公寓的宁静彻底被打破,家家户户提心吊胆地生活,不知灾难何时降临或再次降临在自己头上。
当年8月2日清晨,站在自家阳台上的文艺理论家叶以群,望见有车随造反派停在公寓前准备抓捕,决然从六楼一跃而下,结束了生命。篆刻家吴朴堂也于同年在这里被迫自杀身亡。
伤痛的记忆盤踞在每个角落,而人们内心的伤痕更是触手可及,公寓里的气息也变得抑郁而沉重,被认为“潜伏着许多怨毒”。
▲叶以群就是叶音的爷爷
同时,枕流公寓自己身上也遍布历史伤痕。两扇雕花大铁门和门厅上方的钢铸大吊顶均被拆除,水汀管道被锯,连壁炉的铁围栏都没被放过。
一时间,死亡和暴力的阴影笼罩在上空,它一度成为人们口中的“悲剧之楼”。甚至有人说,枕流公寓除了天台以外,所有居室的窗户都是偏小的,住在里面有很强的压抑感。要想真正地枕石溯流,“非贴近地面不可”……
到了90年代,令人悲恸的事再次发生。被香港文坛誉为“鲁迅之后第二人”的年轻文学评论家胡河清突然从枕流公寓的家中纵身一跃,弃世而去。
据友人追忆,胡河清曾对《周易》很有研究,在神秘的术数文化中浸淫很深。他在枕流公寓内所住的房间异常宽大、空阔,因光线不佳而显得暮气沉沉。
除了一张摆在房屋正中间的小课桌之外,屋里并无什么家具。只是在靠窗的墙边,有一个木架,木架上有一面覆着红绸布的圆镜。
▲胡河清公寓内的“大圆镜”
友人曾向胡河清探问这块镜的来历。据他说,是源于一位“异人”到访。“异人”一进门,就觉察到房中隐约有种不祥的气息萦绕不去。而所谓的禳解之法,便是在这面巨大的圆镜上覆以红绸。
1994年4月19日的夜晚,公寓突然停电。年仅34岁的文学批评家胡河清终不能摆脱黑暗社会的重压与思想的羁绊,绝望地坠落在暗夜的大地。
▲胡河清在枕流公寓的楼顶留影
胡河清的离开,让人们意识到他与身处时代之间的反差和不协调已过于醒目。而他所居的“枕石漱流”,也至此失去了独特的意义,令人扼腕叹息。
后记:
作家淳子在她的作品《张爱玲地图》这本书里,曾专门描写枕流公寓:
“英国式的房子,英国式的小电梯。因为伦敦是雾都,没有考虑到阳光,窗户做得小,加了百叶窗,阳台又凹在里面,冬天去那里,有隐隐的冷。
给枕流公寓画下蓝图的英国商人居然懂得中国园林山水里深藏的归隐和规避,园子里用了中国园林的流溪、假山,地下室有游泳池。”
“枕流”二字,可以说是中国古代文化和处世哲学相结合的产物,希望人生活于此能暂避喧嚣,过上枕石漱流般的生活。
然文人骚客总是敏感多愁,甚至极易堕入精神的曲折。特殊时代的雨雪风霜,让这里的人事被残酷命运所纠缠覆盖,终究事与愿违。
▲瞥见一楼一户人家的窗台,满是“空空加仑盆”
如果这间居室非物业、居委会所用的私人住宅
可见主人对于养花种草之事多么“执拗”
时光匆匆,岁月沧桑,枕流公寓也几易居客。过去种种,在今天看来不过是故事几则,但对当年的人却是无可回避的锥心之痛。
也有一些后来人,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在这里短暂栖息。枕流公寓的历史以及那些曾居住过的声名显赫的近代人物,对他们而言已悄然远去,未知端详。很多年轻住客甚至只记得进出的邻居,女的俊俏、男的儒雅。
▲楼底大堂
此次前去探访,进楼时恰逢(或是居委会、街道、党小组)组织活动正要散会。最末总结发言的阿姨(应是组织者)“再次强调”:邻里街坊如果日常生活中碰到什么事,千万要相互多帮手,千万伐要怕麻烦。
许是陷于“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处境太久,作为访客的我在楼梯拐角不小心听到这番“叮咛”,一时间竟被人情世故中某些暗昧情愫所触动。
待到离开大楼之际,又碰上一老太太出门。我们一前一后从大堂迈出,迎面冲进屋的外卖小哥则是急急忙忙、分秒必争,老太太满是不悦地抱怨“哦哟,跑噶快组撒,吓宁倒怪”……
21世纪的今天,枕流看上去固然是有些憔悴了。在这个奇技淫巧日新月异的魔都,在熙熙攘攘的华山路显得有些孤独。
但在放眼满是“豪庭”、“华庭”、“丽苑”、“名邸”的上海滩,它不动声色,径自坚守着它的历史,有它的隐忍克制。
如同一个冷傲、忠贞的守灵人,它守护着游荡在周围不灭的灵魂。往昔的记忆、逝去生命的故事,便随着这幢楼在静默中老去……
“流可枕,石可漱”,或许仍是生活于此的人最初和最后的心愿。
▲现在华山路的大楼门口
一左一右摆放着两棵平安树
参考链接:
《Old Shanghai之枕流公寓》,练小米
《胡河清(格非)》,英年早睡的阿泽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祭好友胡河清和逝去的青春》,王克平
《'金嗓子'周璇因情事纷杂患精神病 去世时仅39岁》,新京报
《枕流公寓:周璇的天涯绝唱》,岁月静安,黄兔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