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百年丨淮河的女儿戴厚英
立足颍淮大地,仰望百年文艺星空。从这块土地上,走向中国艺术殿堂的作家、书画家、戏剧家等灿若星河。他们以出类拔萃的艺术造诣和独特的人格魅力,为家乡赢得了声誉,成为阜阳人引以为傲的荣光,璀璨耀颍淮。(特邀主持:王秋生)
淮河的女儿戴厚英
◎戴厚泉
个人档案:
戴厚英是我的同胞二姐,也是我崇拜的偶像、学习的榜样。尽管她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过弯路,遭受过挫折,但是可以无愧地说:她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是一个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有贡献的人。她遇害虽然25周年了,可家乡人没有忘记她,众多朋友、读者没有忘记她。临近她的忌日,朋友要我写写她,一是表示祭奠,二是为我市“文艺百年”增加点色彩。
以《淮河的女儿——怀念二姐戴厚英》为题,一是因为她出生于淮河岸边,靠淮河水哺育成人;二是因为她曲折、坎坷而又不懈奋斗的一生极像淮河,安徽籍著名作家、戏剧家、电影家鲁彦周先生及其他怀念她的人都曾于纪念文章中称戴厚英为“淮河的女儿”。
聪明、勤奋和经历成就作家梦
戴厚英出生在一个具有文化底蕴的南照小商人家庭,从小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很受家人和邻居喜爱。因为戴家前几个都是女孩,所以父母就把戴厚英当成男孩养,时常把她带在身边显耀。她也不辜负大人的心意,总能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众人。一次,父亲朋友家请母亲陪客,母亲实在走不开,就让戴厚英作代表。小小年纪的她,没有显现同龄人的羞涩和胆怯,而是学着大人的模样落座、敬酒、进餐,其举手投足的礼貌言行让在场的大人们赞叹不已。
戴厚英的祖父是寿县牌坊戴氏家族的后裔,因家道落迫而流落南照,虽以经营白布为生,却仍以“书香世家”“光荣门第”自居,而且故显清高。
戴厚英讨厌祖父的古怪,可祖父却偏偏格外喜欢她的聪明伶俐和天真无邪。懂《易经》、会占卜的祖父总是说她有偏才,一边念叨“女子无才便是德”,又一边重视这个孙女的家教,教她认汉字,背《百家姓》《三字经》、“三从四德”。未满七岁的她就被送到镇上有名的私人学堂读书,并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戴厚英十二岁就离开温暖的家,去颍上县城读初中,三年后又到阜阳一中读高中。颍上、阜阳离家直线距离都是30公里开外,每月来家都是步行,却没有听她叫过一声苦。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她的学习成绩都是班级里的“尖子”,而且是有名的文艺骨干和体育健将。
1956年,她以优异成绩考入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凭她当时的成绩,本来可以报考更好的学校,可是由于姊妹兄弟多,家境困窘,她只好选择费用较少的师范类学校。
1960年,她被分配到上海作家协会文学研究室(后改研究所)工作。其间,她曾独自或与别人合作编写过许多关于文学方面的资料,发表过许多颇有学术价值的文艺评论文章。我学习过的《文学概论》读本就有她付出的心血。
戴厚英兴趣广泛,但最爱读书,有时候竟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大学期间,听课之余,她天天到图书馆抢位置。面对满目从未见过的古今中外书籍,她如临宝地,倍感自己对知识的饥渴。她不仅狼吞虎咽地阅读,而且逐渐转变兴趣,由爱读解放初期出版的有关我国解放区和苏联的作品,变为沉迷于18—19世纪西欧和俄罗斯的艺术世界,在这里,她不仅领略了欧洲风情,而且汲取了新的文化素养。她特别酷爱文学,早在13岁就以一篇作文闻名全校,赢得“小丁玲”的美称。从此,她便有了将来当个作家的梦想。如饥似渴地读书,无疑为她成就梦想奠定了基础、丰腴了翅膀。
戴厚英的写作生涯是从一封信开启的。1978年,她的朋友高玉蓉、吴中杰夫妇,为撰写著名诗人闻捷诗论而请她提供相关的资料,其中包括她与闻捷由相识、相恋到闻捷自杀的过程。应约,她强忍悲痛,用练习簿写下一封流露真挚情感的信,即后来出版的《心中的坟——致友人的信》。
就是这封信,把她的感情一下子调动起来了。她觉得她还有许多感情需要倾吐,练习簿已容纳不了,于是,她便继续夜以继日地写起来,很快完成了第一部长篇小说《诗人之死》。该书1979年定稿,1982年3月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从此,她正式步入文坛。
1980年由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人啊,人!》,是戴厚英的成名作。戴厚英在作品中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和深刻感受,运用现实主义手法,通过对几个知识分子生活境况和精神状态的生动描绘,写出了人在迷茫中痛苦的呻吟和心灵的火花。全书时刻闪现着大写的“人”,始终贯穿着对人性的探讨、对人情的呼唤和对人道主义的讴歌。作品面世后反响强烈。在全国文艺界的大讨论中,《人啊,人!》的思想内涵及其艺术价值的正面影响不仅得到更加广泛的传播,而且确立了戴厚英在文学界的地位。后来,这本书不仅多次再版,而且被译成多种文字发行。至今,《人啊,人!》仍刻在广大读者的记忆里。
1986年在广东花城出版社出版的《空中的足音》是继《诗人之死》《人啊,人!》之后又一部反映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作品不仅富有哲理色彩,而且诗意盎然、充满情趣,具有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戴厚英的长篇小说还有《悬空的十字路口》《脑裂》和《流泪的淮河》。其中《流泪的淮河》是她以淮河岸边的故乡人、故乡事为题材,反映沿淮上下历史变迁的力作。她原计划用三部曲的形式完成这部作品,第一部《往事难忘》、第二部《风水轮流》已于1988年、1989年先后由出版社出版,可惜的是,描写改革开放新形势的第三部尚在酝酿中,她却意外地离世了。《说梦》成了她生前看到的自己发表的最后一篇文章。1996年8月8日寄给《书城》杂志主编倪墨炎的《读书札记》六篇则成了她生前最后投出的文稿。
戴厚英是一位勤奋高产的作家。短短18年中,她除了写出上述长篇小说之外,还出版了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两部散文集和《自传》上部《性格·命运·我的故事》、下部《作文·做人·我的故事》(部分)。戴厚英去世后由吴中杰、高云(玉蓉)主编的《戴厚英文集》已于1998年由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其中,散文集《风雨情怀》辑录了250篇文章;《自传·书信》收录了《自传》上部《性格·命运·我的故事》、下部《做人·作文·我的故事》(未完成)、《戴厚英戴醒母女两地书》和《心中的坟——致友人的信》。由杜建坤按时间顺序分上、中、下三部编辑的《戴厚英随笔全编》(暨南大学出版社1998年6月出版)收录了415篇文章,达100多万字。另外,还有一些散落的作品没有面世,尚待整理。
戴厚英的不少散文随笔性文章也受到出版界重视,她的《安分守己》于1997年9月被编入20世纪“人世文丛精选”《云梦生涯》;《书的蛊惑》于1998年1月被编入“读书文萃”《玉林独步》;《孙子有理》于2001年11月被编入新教材配套读物“新概念语文”《初中现代散文读本》;《说梦》也被“精读文萃”《中学生课外诵读文库》收编。巴金主编的《上海五十年文学创作丛书》中有她的《母亲的照片》和《安心》;她的《结缘雪窦寺》还被作家出版社收入《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集》。
坦率、赤诚和奉献赢得尊重
戴厚英在《性格·命运·我的故事》中坦述:“我童年的环境和生活不但给我打上深深的传统文化烙印,而且养成了敏感、自信、倔犟又充满野性的性格。……就是因为这个特点,使我无法隐瞒自己的情绪,喜怒不可能不形于色,让别人很容易了解和打动,同样也容易受到伤害。”
从这段总结里,我们可以看到戴厚英的性格里还应有“坦率”。她的“坦率”不单是所谓的“锋芒毕露”,而主要包括她对自己因天真无知惹下的“祸”,一旦觉醒,就敢于公开自己的反省和自责。
她曾多次在不同场合真诚地向被她伤害过的钱谷融老师表示忏悔和道歉,并用作品去宣扬老师的人道主义观点。她去世后,许多人在纪念文章中不但对她生前的过失表示了理解,还对她的坦率性格表示了敬意。
戴厚英是一位热爱祖国、热爱家乡并为之努力奉献的作家、思想家,她有一颗赤诚的心。中国现代著名记者、作家、翻译家萧乾先生在祭文中十分贴切地称戴厚英是一位“爱国的乡土作家”。
爱国,是戴厚英一生做人做事所奉行的基本原则。无论顺境还是逆境,她都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爱国的品性。在她遭受挫折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外籍华人学者劝她寻求个人的理想和幸福。而戴厚英却这样回答:“我自小在乡间长大,常想到乡亲父老们至今才解决了三餐的温饱问题,我无法不去关心他们的思想和前程。我卸不下关怀祖国、同胞命运的责任感。”
这种“责任感”就是她饱含深情的爱,就是她赤诚透亮的心。戴厚英的爱国常常反映在与女儿戴醒的通信里。比如,1988年4月8日,她在信中对戴醒说:“你读书读得辛苦,没有时间想更多的事,但我还是希望你关心一下我们的国家,即便是为自己。中国搞不好,中国人在世界上永远没有地位。”同年8月20日,她又在信中说:“我们首先要从自己做起,做一个站得直的中国人,改变中国人的形象。我们不能让东方的太阳从自己身边坠落下去,我的孩子,无论到哪里都不要忘记祖国。我们贫穷落后的祖国需要我们啊!”
戴厚英对各种丑恶现象深恶痛绝,常常付诸笔端。但是在任何情况下她都没有忘记自己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维护国家和国人的尊严是她始终坚守的道德底线。即使身受委屈,她也会对一切有损祖国的言行表示坚决反对。杜建坤先生在陈述主编《戴厚英随笔全编》的缘由时这样说:“因为这些随笔文字……都无不蕴含着她那一颗热血沸腾的爱国爱民之心,透露出她对现实人生的关怀,贯穿着她对历史的追问和对人生真谛的求索。……走上了文学创作之路的戴厚英,永远是这样的一个作家:一个有道义良知和艺术个性的作家,一个怀着爱心不倦地对现实人生进行思考和求索的作家。求索是她的精神,爱是她的本真。”这是对戴厚英一生最合适最中肯的评价之一。的确,无论何种时空、何种境地,甚至在遇害的那一刻,她都在执着地弘扬着这两样宝贵的东西。
戴厚英根扎淮河故土,对家乡怀有无法割舍的情愫。她热爱家乡的绿水沃土,是千里长淮的忠实女儿;她热爱家乡的人民,是乡亲父老的贴心朋友。故乡的人、故乡的事一直萦绕于她的心头、渗透于她的生活里。在她的许多作品中,人们常常可以看到故乡的影子。
长篇小说《流泪的淮河》里的宝塔集原型就是如今的南照集(集上原有两座宝塔,故取此名),其中几个主人公的原型就是故乡人,整个故事当然也源于这个地方,这些人。戴厚英的中短篇小说《锁链是柔软的》和《落》也取材于故乡。作品饱含强烈而又缠绵的思乡情怀,以严肃的现实主义态度、朴素的语言和简练而鲜明的笔触,刻画了一个个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主人公形象,栩栩如生地再现了故乡人的面貌和心态,让人读起来亲切自然,感同身受。特别是那一段段儿歌童谣,更是让人回味无穷。可以说,是故乡培育了戴厚英,又给了她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戴厚英着力描写故乡不仅仅是创作的需要,也不局限于对人生意义的求索,另一个企望则是想通过对故乡历史和现实的描写,抒发对故乡的关爱之情。
她关爱家乡是从小小年纪就开始的。上小学的时候,她就积极参加学校和街道的宣传、募捐等活动。上了中学,她仍坚持趁节假日参加家乡的社会活动。她当过广播员,进过秧歌队,还演过话剧“赤叶河”“大榆林”“白毛女”“刘胡兰”等。她倔强、任性、敢作敢为的性格把刘胡兰演得很真实,特别受观众欢迎。
她见不得、听不得家乡人受苦。严重自然灾害期间,回家探亲时的所见所闻让她难过得哭了好几次。1991年,安徽发大水,沿淮各地灾情严重。她知道后,心急如焚,坐卧不宁,不仅率先在香港《文汇报》等媒体上发出呼吁,在同学、同事和凉城小区内发动募捐,而且自费亲赴家乡,深入灾区访贫问苦、捐款捐物。当她听到美国只捐了两万五千美元时,为了给家乡争取更多的救灾款物,她竟然只身闯入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抗议和批评总领事万乐山对中国灾情的冷漠和对人权的蔑视,迫使他们又专程来阜阳追捐了十二万五千元的救灾物品。不敢断言这都是戴厚英的功劳,但她这种勇气和精神实属罕见。
她特别关注家乡的变化。每次来家探亲,她都要四处走走串串,听听左邻右舍的呼声,看看街头巷尾的需求。家乡教育落后,资金和教师匮乏,教室和设备简陋等,时常让她忧心忡忡。为了支援家乡教育,她决定退休后回乡办学,还动员弟妹们(大多从事教育工作)和女儿女婿参与她办学的行列。她曾多次找同学、同乡、复旦大学教授李继宗先生商谈在家乡办教育的事,1991年6月,她又专门写了一份《支持乡村教育的计划草案》拿给李继宗等人征求意见。这份《计划》虽因多种情况未得实施,但她那热情、认真的态度已足以表明她对故乡的拳拳之心。
在家乡,戴厚英是出了名的大孝女。工作后的30多年里,为了让父母过得好些,她几乎包揽了老人的全部开销。姐妹弟弟们有什么困难,即使不开口求助,她也会尽力分担。戴慧是我的独生女,1993年,她作为上海知青子女,回城后就住在戴厚英家里。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与一个工作繁忙而又饱经风霜的姑姑生活在一起,却能得到大海般的母爱。虽然戴慧也同遭魔刃,结束了花季年华,但时至今日,我们仍在丧女之痛中对戴厚英永怀感激之情。
戴厚英遇害,让她的许多同学、同事、朋友、读者深感痛惜。为了纪念她,南照镇政府在1998年5月为她塑立了花岗岩雕像,2009年又把南照文化广场命名为戴厚英文化广场,并在此建立了戴厚英纪念馆。
“厚德永驻,英灵长存。”这是阜阳籍老书法家庄传林在戴厚英纪念馆留下的墨宝,也是世人对戴厚英的敬仰和怀念!
(作者:戴厚泉,中共党员,省书协会员、诗词学会会员,戴厚英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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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儿的怀念
◎戴醒
很难相信母亲离世已经二十五年了。她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依然一如昨日,栩栩如生。我为拥有这样一位母亲而骄傲。她对生活的热情,对真理的求索,对人与世界的爱和思考,无不激励和指引着我的人生态度和轨迹。
她曾经是孤独的,以一颗朴素至诚的心去面对复杂的社会,讲别人不敢讲的话,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她又一点儿也不孤独,生前身后都有理解她热爱她、不离不弃的亲人朋友,有尊重她甚至崇敬她、至今还记得她的广大读者。
她才华横溢,既拥有学者的理性和逻辑思维,又感情丰富,同情弱小,在作文做人上都彰显了她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的个性和魅力。
她关心社稷,忧国忧民,为人处事不以一己私利为轴心,以至于晚年向佛,尤其心仪大乘佛教,也未必不是在这条道路上的一种自然成长和归属。
她是作家和思想家的有机结合,她的作品,有对人性和社会的剖析与拷问,也有悲欢离合人间烟火的激情和感悟。她的文字,纯净大气,豪放与细腻并进。她特殊的经历,加之她对身处环境的融入和洞察,使她能够不仅在大城市也在乡村的世界里恣意游走,精准诠释。许多人读过她的《人啊人》和《诗人之死》,其实她写安徽老家的文字,比如《锁链是柔软的》,也是相当精彩、值得一读的。她的随笔,更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有的严谨细致,有的幽默风趣,有的畅快淋漓,有的温情脉脉。如果上天能再给她三十年,她的笔,会给后世留下多少精彩的思想和火花?!每念于此,痛彻心扉。但是我知道,她的生命之程虽然被人为地缩短了,她的文字却是长存的,连同它所反映的一颗美丽的灵魂及其所属的时代和文化。
她是一位极不平凡的女性,勇敢坚韧,独立挺拔,上孝双亲,下养幼女,还时时不忘伸出瘦弱的双臂去扶持身边的亲友。她又是一个太普通太简单的女人,在生活中,在爱的世界里,也会软弱、忍让,为了成全别人而牺牲自己。
在她的忌日到来之际,作为女儿,我想告诉天上的她,在我眼里,她的付出,无论是为我、为家庭、还是为社会,都是有意义、有价值的,值得我永远铭记于心。
(戴厚英女儿戴醒应本刊之邀,在母亲逝世25周年之际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