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每天早晨走过你们的窗口
梁东方
每天早晨走着去上班的时候,天都还黑着。路口显然是昼夜不停的地铁施工,日复一日还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结了冰的水泥灌注口边,一个穿着长靴的工人,浑身泥浆地在那里搅拌。推着三轮车穿着反光的橘黄色马甲工作服的清洁工,也已经上班;马路边利用楼下小房开设的对着街道的门面房,已经窗户大开,灯光倾泻而出,一对年轻的夫妇各自在一个窗口忙碌着。他们都穿着红色的兜兜,带着同样颜色的套袖,专心致志的样子,像是和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隔绝地工作着,一丝不苟的样子、心无旁骛的神态,一如在一个封闭的实验室里,在一个需要精雕细刻的车床边,在一个需要轻拿轻放的产房里。这种状态和马路上早早地就已经开始车水马龙脚步匆匆的城市运转之间,仿佛是有点反差,这种反差的效果就是愈发引人注目。
他们互相之间似乎也不怎么说话,该说的话都已经在其余的时间里说够,现在只是各自都忙着自己手里的活儿:女人在做鸡蛋卷儿,男人在烤箱前出炉一屉屉的蛋糕。
偶尔有人来买点心,客人在哪一个窗口买,夫妇俩中靠近那个窗口的一个就会暂停手里的活计轻声询问之后,不紧不慢地用专用的镊子夹放、过称、包装;一切都像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安静。客人走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便立刻转身重新投入到刚才自己正在进行的工作之中去了,好像他们的主业并不是出售什么,而一直是制作什么。
他们面前靠近窗口的桌子上堆着小山一样的蛋卷和蛋糕,蛋卷和蛋糕的颜色都是那种诱人的褐黄色,散发出来的糕点的香气直接弥漫到早晨清冷的街道上,让穿着校服匆匆走过的孩子们使劲吸吸鼻子,让每天从他们的窗前走过的上班一族如我者,几乎必然地要扭头望一望,却也一边望一边踩着那灯光和香气铺过的马路,一点也不停留地一闪而过。
每天都是先路过一个卖煎饼果子的三轮,然后再路过这对年轻夫妇俩的点心店,这是我早晨逆着上学的孩子们走着去上班的时候的固定路线。每次走过的时候扭头看看他们各自专注于自己的生意的样子,成了我一日之始的必修课。
这样的必修课几乎是无意识的,一旦自己意识到每天自己都在下意识地重复,才明白它们都已经成为你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们貌似可有可无,没有了、换了别的人做别的生意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但是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恰恰就是他们在和你相遇;一如以他们的眼光来看,恰恰是这样的时间地点每天都会有你走过一样。
可能互相观望之间唯一的区别是,你如果不光顾他们的生意就永远不会进入他们的视野。不买东西,你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无用的存在,当然他们对你也在绝大多数时候是无用的;因为你是习惯在家里做饭吃饭以后才出发的,一般不会在早晨的时候买那些高油高糖的糕点,或者夹了总觉着有几分可疑的薄脆的煎饼果子。
然而,大家的确又是有共同点的:都是要一早就为谋生而走上工作岗位的人。工作内容不同,但是一早天还黑着就要奔赴工作岗位、已经开始工作并且已经适应了眼前的工作,甚至还有几分热爱自己的工作的状态,却是一样的。
在貌似人和人无关、各自都走着自己的路的城市里,每一个这样早起出发就已经开始工作的人,都是整个社会运转的一个个小小枢纽;他们或许只是主观上谋生,但是客观上则在维持社会运转,在保证整个城市乃至整个民族群体的正常发展上,贡献自己一份哪怕是微不足道但是整体来讲也并非可有可无的力量。
而在生命的偶然际遇里,即使始终只是互相观望,也已经堪称同行。在这样寒冷黑暗的冬天的早晨,因为这样的同行而使任何一个个体都不再孤单,而分明成了宏大的生活之流中渺小而确切的组成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