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笔记：通往山前大道的大道
梁东方
山前大道原来是一条一直在界临平原的太行山脉山脚下的绵延的观光路，后来经过拓宽以后基本上失去了原始自然的村落、植被与山地参差互现的物象，而变成了一条非常宽阔的的不堵车的大街。
代价是两侧的房地产也就跟着雨后春笋一样发育了起来，建筑多了、高了、密了，将过去人们走上这条大道就会因为视野的回归自然而来的怡然，基本上祛除掉了。据说这是社会发展趋势的必然，不用建筑将原始自然的风貌遮蔽，谈何经济发展！将山野建得和城市一样，就是效益最大化的经济运作；而其运作的最大噱头还恰恰是本地的山野。每一处房地产的广告都是“西山视野”“西山怀抱”，但是被密集建筑覆盖的山野资源至少从人们的视觉上已然大大弱化，形成了利用资源又毁灭资源的悖论。当然，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每一次对自然的毁弃都有不容置疑的道理。
不过，目前在偶尔没有雾霾的天气里，从平原看过来，看到山地上来的时候因为隔得比较远，也因为山势，至少山脊线的整个格局还在，所以依然还是有平原上没有的山景的诱人之处的。每次大风吹过，雾霾消散，西山露出真容，平原上的人们就依旧对突然看得见的山地充满了神往之情。
这样一来，那些通往山前大道的逐渐升高的道路们，就都成了逐渐带着人们去实现，实现对与平原不一样的山野的向往的所途径。这其中，不论开车骑车还是步行，一般来说，人们走的比较多的，是槐安路。
槐安路向西，过了西三环以后，不，还在西三环高高的跨河桥上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一种终于脱离开建筑过分密集的城市的豁然开朗的意思了。俯瞰视野之下，是一条笔直的大路，大路一直向西，跨过山前最后的平原地带，通向平原上的人们一向神往的山地。
山地高耸，黛色的山脉逶迤地横跨西边的天际，你和它之间，你和那亘古而在的宏伟自然之间，在此时此刻突然形成了一种难得的对视；让你意识到一向生活在狭窄的城市里只见建筑、只见墙壁的生活，原来都是不折不扣的坐井观天。你会迫不及待地要继续沿着这条通往山前大道的大道继续前进，像孩子见了食物一样奔过去。
在我们的生活里已经多久没有了这样要急急地奔过去了的喜悦了呢！这条大道屡试不爽，每每就能给你这样真切的体验。如果是开车的话，这个过程会比较短暂，不过数分钟就已经奔驰而过；如果是骑车或者徒步，过程自然就比较长了，享受的愉快也就充分很多。因为向西走是逐渐升高的，逐渐进入到太行山海拔高出平原的山麓上去，徒步或者骑车都不可能很快，都需要一步步地接近。恰恰是这一步步接近的过程让人充分享受到了自古而然的情致，人类从平原走向山脉的时候的向往而又不无急切的情致。
这样的情致里，你会觉着探索正在进行，生活很有意思，时间可以用来享受，生命充满了意趣；那种人生活在一个起伏变化的地理环境中的明确意识，因为直观的看见和行走，而被确切地带回了我们的感知。现代人的这种被建筑缝隙里的狭窄空间逐渐泯灭了的宏大地理感知能力，不仅仅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享受。人生天地间，自己究竟身处何处的定位，可以让人稳定不混乱，让人通透不眩晕，地理的清晰脉络带来人生哲学感的喟叹与审美的唏嘘；这往往是我们在名山大川之中偶尔才会有可能产生的体验，但是在通往山前大道的大道上不期然而至了。
因为是新开没有多少年的路，所以槐安路出了市区以后向西，路两侧人行道之外的绿化带很宽，视野很敞；居然偶尔还会有长椅安放在路边，让正在向上走的人可以顺势坐下来休息休息，正好延长了这慢慢向上跋涉本身带给人的无边享受。
坐在长椅上沐浴着阳光，向一边看看下面的城市，向另一边看看上边的山脉，这种悠闲与从容的视野与状态，是城市里没有的。城市只为了效益最大化，只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或者叫做活着的运转，而不会为了审美而放弃寸土寸金，恪守着每一寸土地都要拿来挣钱的唯一原则。根据这一原则，路边有宽宽的绿化带和在路边提供长椅就是一种浪费；遑论让建筑密度和高度都降低，让空气清晰、视野可以辽远之类，直接就是违反经济规律的荒诞不经。
从这样的城市里出来，终于有了不太遵守那样的原则的地方，让人长舒一口气。这口气既是走累了，也更是想到起丹麦的城建原则给予居民的那种享受的不易：所有民居建筑都必须保持最高的楼上打开窗户与街道上的人说话互相不费力就能听清的高度，必须不妨碍从人类视角出发的自然天际线的完整……我们的人口压力和经济发展的迫切当然不允许贯彻那样的原则，但是不是可以一座千万级人口的城市留下这样一条路，不在两侧盖那么多楼，让人们有一个置身宏大地理现场、视觉放开的审美大街呢！
不管怎么样，眼前它还是和城市里的街道有明显的不同的：长椅前的步行便道和自行车道上不断有人走过。穿着专用服骑着变速车戴着头盔和耳机，沉浸在音乐里的骑行者，完全不以上坡为意，蹬踏有力，节奏感鲜明，一阵风一样倏然而去；穿着家常服装、骑着普通二六自行车出来遛弯的中老年们，则三三两两，左摇右摇，自觉不自觉地用绕圈省力的原则对付着逐渐升高的道路；车后椅架上绑着水桶上山接泉水的人，实际上也是给自己找个理由跑一趟山，没有这个理由就很难每天都定时出来，都奋力骑车跑一趟；不管什么装束什么理由，大家现在做的都是望着已经不远的黛色山脉而去，吃力、用力却也像是始终有用不完的力。
一位背着双肩挎独自徒步的女人，一会儿看看路边的风景区路线图，一会儿到便道外的草地上看看新出芽的小草，她细心地给自己在草地上的发现拍照，发到朋友圈，将欣喜不已的行程时时地展示给圈里的人；另外两个骑车的女子干脆坐在长椅上摆出了不再前进就此坐下去的架势，因为在这里坐着很舒适，而好像只要还没有抵达行程的终点，不远处的山脚下的山前大道，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一直在这里坐下去。她们显然已经有过多少次的经验，深深知道，没有到山脚下的时候，只是看着山脉前行的时候，始终都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兴奋，这样的兴奋一旦到了山脚下就会消失了；为了让这样的兴奋多保留一会儿，她们宁肯坐在这里不走……
是啊，这样顺着一条通往山前大道的大道享受运动健身与审美情致抒发的情形，是极其珍贵的。这里有城市里没有的特殊气质，超脱超拔，干净而有自然气息，难得的自然气息。这既源于离山已经很近的原因，也更因为道路是新近开辟出来的，多少还有些山野的风貌，尽管紧挨着路边的楼房已经越来越多，用不了多久，这条路两侧也将是一条被房地产彻底淹没，它也必然会成为另外一条被房地产遮蔽了视野的路。
一旦两边的建筑高起来，再宽的马路也将会被挤窄，人在其中的视觉感受就会重回坐井观天的状态。那时候即使是走到距离山前大道不远了，也很难再像这样一抬头就可以望见一道逶迤的山脉的全貌了。
趁着现在的机会窗口还没有完全消失，还是要多在这条路上走一走，多感受感受吧。城市化的步伐已经大踏步而至。这种好感觉之随着好视野的消失而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了。不讲究视觉美学只讲实用的城市，不能留下一点空隙，不能为自然空间留白；我们虽然不能阻止其铺天盖地的步伐，但是却可以在其洪水的涛头未至的时候，再多几次这样的流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