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笔记:秋天的第一片红叶
梁东方
还在夏末,秋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过敏性鼻炎就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身心,使人无暇于一向关注的自然物象在换季的时候的微妙变化。不仅是打喷嚏流鼻涕,更有自动流泪和眼睛痒以及眼睛肿了以后对视线的直接影响;身体作为基础、作为观察的出发点的障碍,使任何对于季节之中的物象的观察不仅从物理上变得困难,也更从心理上变得索然。这让人再次意识到,万事万物对我们个体生命形成意义的出发点,其实都在我们自身。所有的繁华昌盛、缤纷摇曳、悠长邈远、曲尽其妙,都有赖于我们自己正常的感知能力。
人生的一切兴致,都源于生命本身的健康和蓬勃,一旦出了问题,出了毛病,感受的机会便会关闭,明明一切还在你眼前,但是眼前的一切已经不再是你健康着的时候,你兴致勃勃地面对天地万物的时候的色彩缤纷的样子了。灰暗与失去细节,越来越多地占据了已经退缩到了内心里去的感受力的全部;剩下的只有在疾病之中的徒劳挣扎,在泥潭里越陷越深的煎熬本身。
好在眼药水、抗组织胺药物以及大枣姜糖水和每天的慢跑终于慢慢有了效果,眼睛的肿痛一点点减小,在黄昏的慢跑的某个瞬间里,正在恢复的眼睛赫然发现,在天光最后的余晖里,杨树柳树的叶子都已经有了微微泛黄的迹象。盛夏里密不透风的碧绿变成了这里那里随机出现青黄之间渐变色,伏天里蓊郁而不凉爽的高大树冠一下就有了疏朗高远的气息,好像一直可以通达无人机才能抵达的高空、或者高空气球才会拥有的一望无际。又一个广袤而畅意的秋天,已经到来。
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是34度到19度,这样的温差之下,白天像是夏天似的灼热也仅仅是徒有其表了,夜里的低温才是真正的节令时序的底蕴。
雨季结束之后,干旱正在来临,而越来越大的温差下,失去了水分和适宜温度的植被叶片也就在登峰造极的最繁盛之后进入了衰落之中。植物的衰落和植物的萌发一样,只是一年四季都好看的植物的一个生命阶段而已,不带任何一点点悲秋的意味。
那往年总是要注意寻找的第一片红叶的最佳发现期显然已经过去了,在林间爬了满地的爬山虎之中已经有了很多红叶。不过,爬山虎的红叶不在高高的枝头,没有辽阔爽利的蓝天作为背景,所以虽然红得很充分,不带一丝杂色,但是好像是绿叶丛中叶形的花朵,不大像是那种高远的既让人惊喜又让人惆怅的秋天的第一片红叶。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很多法桐的叶子也已经变黄了,印象中法桐一向是很耐寒的,整个冬天叶子虽然都黄了、都变成了褐色了,但是始终坚持着在树枝上不掉下来,一般要到第二年的冬末的大风中才会最终落净。现在这样刚刚入秋就变黄甚至掉落,大致上还是因为干旱。
连续的强烈日照没有一点降水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它们的黄叶更像是水分跟不上以后,干涸的经脉提前断供了养分的结果。看上去虽然变颜变色,却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无奈。
华北平原上除了短短一个月的雨季之外,一年之中其他全部时间几乎都已经在干旱的直接威胁之下。即便是万物成熟的秋天里,干旱实际上也会对植被的颜色形态以及时间秩序产生莫大的影响。干旱就意味着天地这容纳了一切的巨大肌体也生了病,也有了无从审美的倥偬慌乱与跌跌撞撞式的不堪。
榆树的叶子有黄的了,柿子树也有,梨树也有;河道里的茅草也黄了。凌霄花和木槿花表现秋天已经到来的方式还不是叶子变色,而是将花朵撑开的范围大大缩小,花朵减趋干瘪的样子,外观上和枝头红叶的那种秋天里的高远意象拧了个劲儿,自顾自地在角落里走向最终的委顿。好在一般人这时候已经都不注意这些花了,因为花期漫长,长盛不衰,人们对于它们最漂亮和繁盛的时候的样子已经有些熟视无睹,以至对其衰落也已经不以为然。
这是季节的规律,之所以其他的植被不直接给人以这样细看的时候才会发现的委顿感,是因为它们往往用变色的叶片,用果实的形状、颜色和质地以及味道,替代了盛夏的花朵,给人它们还在开放,不过是换了一种花的错觉。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所寻找的第一片红叶,也是人类不由自主地要在秋天里寻找的带着果实意味的花。它在高高的枝头出现,固然是需要很大的温差、需要绝对温度的降低,也更需要这样一种从病中仰望万物如常的季节秩序的渴望之心。
那种源于身心还能正常运转的仰望之中的惊喜发现,那种在高高的枝头有高远的蓝天为背景的第一片红叶的经久不息的永恒意象,在前此的人生的秋天里的记忆,与后此的人生的秋天里的期待,都化作了当下最为迫切的寻找。
今年秋天里的第一片红叶,不能错过,不要错过,不可错过,便是人生题内之意的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