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华 | 建草房子
【往期回读】
建草房子
江都 王建华
王建华，70后，自主创业者，闲来喜欢看看书，读读史，信手瞎写写。
父母成亲时，婚只有结在了外公外婆家。后来外公外婆在家跟生产队要了一块地皮，亲作亲为，垒了两间草房。这是我家的第一套房子。母亲回来终于有家了。
很早以前看过曹文轩先生的《草房子》，很喜欢，它正是讲的那个特殊年代人们真实的生活。现在的年轻人是不会知道草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农村里已几乎不见，偶尔会在公园里见到伪造的草房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可以当休闲别墅了。那时的农村根本看不到瓦房，连地主家都是住的草屋。塘头于氏姐妹楼在周围一转转的是非常有名的。
要说我喜爱草房子，真不会。谁愿意住那种又矮又小，阴暗肮脏，还会漏雨的草房呢？但我毕竟出生在里面，在里面长到10几岁，你说对老草屋没一点感情倒也不至于。
草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呢？现在人拿钱买房，不知起房造屋之艰辛。草房子真的是一家人多年辛勤，流血流汗自造出来的。
造屋当然是从备料开始。过去的草房子基本都是土墙草顶的，所以就得备土墼、稻草、网箔、梁柱、椽子等。
土墙有两种造法。
一种是夯土构筑，就是在两层固定好的夹板间逐层填进掺杂了碎稻草揉制的黏土，用木榔头夯砸实在，一层一层累加起来的。这种墙又叫“夹板墙”，实际比土墼墙要好。但费时费力，得有大量的平整的厚实的好木板立模，这就很难找到了。而且夯筑的墙必须让下面的阴干了，才能继续填土夯筑。逐层夯筑，急不得的 。否则以后会干裂开来，冬天漏风，夏天钻蛇。这就是失败的房子了。还有一种，也常见的，是用土墼砌墙。土墼就是一种不烧制的泥土大砖块，比现在的红砖大多了，有30多公分长20多公分宽10多公分厚。
土墼是买不到的，也买不起。自家制造，方法也有两种。一种平时有闲空都可以做。挖来一堆粘土，加水加碎草调成半干不稀（也有人家不加碎草的）。反复揉制成软硬适中，可塑型有劲道的泥胚待用。搬一张平台子过来，脱制土墼的木模是固定尺寸，专业的。将木模置于平台上，往模子中填上揉好的土胚。压实，拉平，然后脱模，一块土墼完工。搬走，码好，阴干。干透后就是一块上好的土墼了。这种土墼只能一块一块地脱，耗时耗力。
另一种方法就简单多了。过去，我们那都是水田，又称沤田，一年只种一季水稻。待秋后水稻收割后，未沤水时，选一块平整的田地。乘土地潮湿，不能等地干了，干了会裂缝，也铲不动。铲平稻桩，在田中安土墼长宽尺寸打上方格，用一种特制的划土墼的刀，沿线划出土墼胚子，像菜场切豆腐那样。这叫作拉方。拉方的刀有点像犁，前面一人拉，后面一人扶，刀刃插于土面下。前面一拉，刀就在田中划出了一道道刀痕。划好后，在顶头挖掉一些土，用专门铲土墼的锹（宽度正好一土墼宽）沿着适当的深度平铲出去，一锹一块，土墼就铲出来了。搬走，码好，阴干。这样制造土墼速度快，但土墼质量没脱制的好。
不管哪种方法制的土墼，一定要阴干；大太阳晒，会变形开裂。
造草屋还得准备好盖顶的草。最好的当然是茅草，现在公园假造的草房子许多是茅草的。可是到哪里去找这么多茅草呢？茅草干直有韧性，不蓄水，还好看，更重要的是茅草耐腐蚀，可以长期不用更换。但作为野草，毕竟数量有限，一般人家可收集不了这么多茅草。只能是田间的稻草，要整整齐齐的。好在那时不是机械收割，都是人工弯腰一镰刀一镰刀地割，再运到场上在碾子上人力掼下稻粒，这样的稻草基本都是整齐的。
将一把草耙子齿朝上绑在板凳上，把稻草在耙齿上梳理顺当，并拉去多余的丫杈的草叶，整齐捆好，留着盖房子用。这叫刷草。后来水改旱，我们那变成了稻麦两作，于是就有了麦秸了，麦秸盖屋顶比稻草好多了。麦秸轻，直，油亮，不吸水，不仅美观而且不易烂屋顶了。对麦秸的刷草更重要，要把外面的草叶全部拉干净了，只剩里面光溜溜的杆。
墙和顶的材料备好了，还有许多东西得准备。再简单的房子也得有梁柱。买不起好的木料，就用家前屋后的杂树。看看哪棵树足够奘（粗）了，锯下来，下河沤泡。沤过的树木不易生虫，不易变形。半年后拖上岸来，树皮一撕就光了。但此时不宜褪皮，有皮护着树木不易干裂。吹干的树木，选直的粗的做梁做柱。毕竟符合条件的木材少，所以难免就有弯的柱、细的梁了。那些粗一点直一点的枝条就当作了椽子。有时椽子不够，可以去乡里买一些毛竹稍子。那个便宜，而且直，比树枝好用。
另外要注意一点，别的什么树都可以用在房子上，桑树一定不可以。再粗再直再好的都不能用。桑者，丧也。有忌讳的。
还得准备网箔。现在芦苇好像没什么用处了，那时芦苇可是极重要的生产建设用品。可以编芦席，可以编窝摺（长条芦席围成的粮囤）。草房子是离不了网箔的，散的草是无法铺在椽子上的，椽子上必须先铺上网箔。
网箔是用选好的，一致的，剥去外皮的，光溜溜的芦苇杆编制的。先得打草绳，草绳机是用一块木板钻上两三个洞。洞中安上一头是钩子一头是摇把的洋元。架在大凳头，一人在这边转摇把，另一人在那边添草搓绳，打草绳倒是一桩比较轻松的事。关键点在稻草要选好的，而且要经过浸泡使其发软，这样打出的草绳才能均匀油亮有韧性。草绳，芦苇杆准备好了，就可以编网箔了，准备一个大架子，像织布一样编网箔。大大的草绳梭子可以用水车中的木链条做，我们叫那东西为“虾儿”。
就为备以上这些料，有的人家就得花好几年的功夫。
这些都准备好，就可以选吉日开工造房了。开工前还有的必备工作，就是罱上足够用的河泥，用来做缝，粉墙，泥屋顶。
过去造草房简单，家里人吃点辛苦，就能把大多工作完成了，但也有几件事需要求人的。首先打夯就得几个劳力。不管做什么，基础都是重要的，没有好的基础，就不能有牢靠的上层建筑。墙基一定要牢，先沿墙的走势方位拉起绳子，放好样，挖好夯道。打夯时，领夯的扶着夯锤，引导着方位，高唱起打夯号子：“同志们拉起来吆！”大家一齐和道：“哼，吆！”拉起夯锤，再一齐丢下。“同志们加把劲吆！”“哼，吆！”号子此起彼伏。夯锤一下子一下子地猛砸，一路下去，就把墙基夯砸结实了。也不是所有人家都打夯的，有些人家就简单化，自己用木榔头把地砸砸实。反正草房子矮小，也没多少份量。
地基做好，就立起柱子，因为不管是夯土墙还是土墼墙，柱子都是夹在墙壁中的，砌好墙就不好树立柱子了。柱子的础更要牢靠，再穷的人家还是能找几块砖垫在下面的。
然后就在这地基上砌墙了，一块一块的土墼往上错开来码，土墼间就用烂河泥做缝。条件好的人家，会买一些砖，砌在墙的最下两三层。过去哪家的草房子是砖头基，门边是四角硬的，那娶儿媳都容易得多。人家来一看：“哎喂，这家人哦条件不丑，姑娘嫁过来不愁饭吃。”门边四角硬，是指大门的周边是砖头砌的，这样不仅是整齐好看，而且门框安在砖墙上也结实了许多。
砌墙时不仅留门，还得在房间南墙上留窗。窗子都很小，连一个人都钻不了。窗框是木头的，窗棂一般就是几根细木棍。也有做起窗格的，那就奢侈了。窗子到夏天无一例外的都是空的，内外空气直接流通。到冬天可不行，冷，必须糊上窗纸，最高级的是玻璃纸，透光，差一点是毛边纸，一般人家就找几张旧报纸糊糊得了。过年贴上一张小小福字，也挺漂亮。
墙砌得并不高，一般人家的房子屋檐都能伸手可及。砌好墙后，钉上檐梁和二梁。正梁是不急着上的。安装正梁是最重要的仪式，这个仪式叫上梁。选定良晨吉日，亲朋好友来贺。大清早的，由木匠大师傅安上正梁，领唱几句吉利话：“敲起锣来！”众人应和：“好啊！”领：“天上金鸡叫，地下凤凰啼，八仙云里来，正是上梁时啊！”和：“好啊！”……祭几杯酒，放几串炮仗，丢一些糖果糕馒，众人哄抢。过去人穷，草房子虽然也举行上梁仪式，但简单得多；后来造瓦房了，那上梁典礼就隆重热闹多了。当晚，请几个师傅，亲邻吃个饭，这是造屋中最隆重的一顿。
正梁上去了，然后，将椽子依次钉好，屋面雏形就出来了。在椽子上铺上网箔，网箔上就可铺稻草了。这个工程技术含量更高一些。砌墙如果请不起师傅，自己马马虎虎也能搞定，只要砌得平整竖直，叠角崭方就行。铺屋面就一般要请茅匠了。
先在网箔上糊一层薄薄的掺杂碎草稻瘪子的河泥。上面再铺草，这样才能把草粘在屋面上。草要铺得均匀顺当，要一层一层地衔接整齐。不能蓄水，不能有缝。有缝容易漏雨，蓄水容易腐烂，一烂屋顶就是一个洞。之后，有麦秸了，烂顶现象就少了许多。
盖屋顶时，有的人家为增添房间内光线，就留个天窗，那必须是玻璃的，所以首先得能找到玻璃。
屋顶盖好，房子基本成功了。还有些附加工程，墙面要披。屋内直接用掺了稻瘪子的河泥披上抹光，干了后，有条件的还刷上一层石灰水，这样屋内会亮堂许多。外面同样用加了稻瘪子的河泥抹平，一般还披上一层稻草，就如同雨天人们披上了蓑衣。墙体毕竟是泥的，经不起日晒雨淋，有了防护，可以坚持得长久。夹板墙也可这样处理。
平时，家人在外，捡到碎砖头，小石子，破瓦瓷，都带回来，扔在墙脚下。下雨时，屋檐飞流下来的水线，溅起朵朵水花，对墙基也是一种腐蚀，有了碎砖烂瓦的防护会好许多。
屋内的泥土地面也需凿凿平，至此，造屋工程基本结束。请个结工酒，一家人就可喜迁新居了。
草房子随能力随需要可盖两间，或者三四间，还有更多间的。最简易的是顶头虎，一种南北走向的，前明后暗两间，门开在南头山墙上的矮草房，形象的称为顶头虎，恰似一只猛虎南向而卧。
这样的草屋基本都是矮矮小小的，采光严重不足。因为顶上是网箔泥草，难免的会有泥灰草屑往下掉，桌上一天不擦就是一层灰。蚊帐是常年罾着，夏天挡蚊子，四季防落尘，到春节才拆下清洗一下。泥土墙好钻洞，老鼠就特别多。随老鼠来的还有蛇。有一种蛇，叫作家蛇。就是锦蛇。无毒，专吃老鼠。一般人都是怕蛇的，看见蛇都会打死，唯独不敢打死家蛇。倒不是因为家蛇有益无害，而是传说家蛇是自家祖宗的化身，怎能打祖宗呢？看见家蛇最多是轻轻地捕起来，请出去，送得远远的。除了老鼠、蛇，各种虫子也特别多。真是蛇虫鼠蚁，品种齐全。
草房子还有一个让人极其烦恼的地方，就是容易漏雨。新房子基本没事。有了几年的房子，顶上草开始烂了，或者被老鼠钻了，被麻雀拂了，被大风掀了，就会漏雨。严重时，外面大雨，屋内小雨。家里的锅碗瓢盆一齐上阵接漏。雨水滴入这些家什内，“叮叮咚咚”的，宛如一曲交响乐。整个家里湿漉漉的。
就这么简单的草房子，我家当初也是没有的。父亲去煤矿后，家中的寡母饿死了，母子俩栖身的顶头虎也倒了。父亲从此没了家。后来父母成亲时，婚只有结在了外公外婆家。在母亲生了姐姐后，母亲带着姐姐随父亲在煤矿生活了年把。外公外婆在家跟生产队要了一块地皮，亲作亲为，垒了两间草房。这是我家的第一套房子。母亲回来终于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