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刘国强作品 | 鸟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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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原野还没有完全被冷漠高悬的太阳唤醒,清晨的天空像煮熟了的蛋青儿那般凝重。老倔头被一群早起的麻雀吵醒了,老倔头翻了个身,把被子往上抻了抻,蒙上了头,骂了句:“他姥姥那个纂儿的!”就又睡去了。
老倔头的院子里有个塑料暖棚,麻雀们是来这儿找水喝的。
在一个不下雨的漫长季节里,麻雀们找不着虫子吃,又遇上了“有河皆枯、有水皆污”的年代,它们的生存可见艰难。
麻雀们在老倔头家的塑料暖棚上啄个眼儿,把喙伸进去吸里边的露水珠喝。
大棚里种着西红柿、青椒、芹菜。棚内温暖、湿度大,水蒸气遇到冰凉的塑料膜就会形成露水珠,聪明的小家伙儿们也懂得这些物理常识。壮年的麻雀能够啄破塑料膜,几只羽毛失去光泽的老麻雀和几只未成年的嘴角处还未脱去黄边儿的小麻雀受到了家族的特别关照,壮年的麻雀总是先把啄好的眼儿让给它们。有三只小麻雀玩耍着争夺一个眼儿,争着争着,眼儿就被扯大了,一个小家伙儿“刺棱”一下把小脑袋挤了进去,卡住了脖子,小家伙儿扑楞着翅膀,撅着小屁股,两只小爪子使劲儿够塑料膜,塑料膜光滑,蹬不上劲儿,脑袋拔不出来,几分钟后,小家伙儿就不动了。看在眼里的大麻雀们着急了,叽叽喳喳地吵吵得更厉害了,但它们束手无策。
老倔头骂了一句“它姥姥那个纂儿的”,就下了炕,从外屋锅台旁抄起一把苕梳,咣啷一声打开外屋的门,嗷嗷着扑了过去。麻雀们“突噜”一下飞跑了,留下了那只可怜的小家伙儿的尸体。
那一年,我被派往大齐乡当工作组。乡里的宣传委员跟我是好友,我就住在了他叔老倔头的家,有幸目睹了麻雀找露水喝的场景。此后,这个场景一直在我眼前浮现,让我的心总是处于一种柔软、紧张、不踏实的状态。
这几年又开展“基层建设年”和“农村面貌改造提升”两项活动,我又迎来了一次当工作组的经历。我们去的这个村是个鱼米之乡,是在一块芦苇荡里开垦出的小村,家家种稻、户户养鱼,生态环境、自然资源俱佳。
我在村上溜达,透过一家家栅栏往院里瞧,往村里的大树上望,竖起耳朵屏住呼吸倾听,咋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呢?我纳闷着向村支书打探。
他说:“哎呀!早就没麻雀了,都让老百姓粘光了。”
我问:“为啥要粘麻雀?”
他说:“我们这儿家家种水稻,水稻吐穗后稻壳还很软,米粒儿还没成型,就是一股子白浆,麻雀最爱吃这个,一嘬一口白浆,就跟人喝牛奶似的,既解渴又经饿。”
我问:“怎么个粘法?”
他说:“用网呗!稻田里架起网,麻雀飞着一不留神就撞上,撞上就把脑袋卡住,越挣扎越粘的地方多,最后把翅膀、把爪子都缠住,一个也跑不了。等哪天我给你们粘点尝尝,烧着吃、炖着吃香着呢!”
我赶忙说:“别介,可千万别介,吃保护动物有罪。”
他嘿嘿地笑了。
听了支书的述说,我的心一紧,目光开始暗淡,嗓子立刻沙哑了。对麻雀的不幸遭遇感到悲哀、可怜。农村本来是鸟的天堂,连天堂都变成了地狱,这可咋好唉!
我们回到屋子,我呆呆地望着窗外,沉默了良久,屋里的人谈论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到,耳畔尽是麻雀们悲凉凄惨无助的叫声。那个小麻雀为了喝点露水,活活卡死在塑料大棚上的场景,又出现在了眼前,两幅画面的叠加,使我的眼睛模糊了,模糊出了几滴伤感的泪珠。
空中炸响了一连串的二踢脚和闪光雷,把我溜走的魂灵震了回来。我小声地问身旁的人,是哪家结婚办喜事吗?村主任说是村南的地里头,准是崩鸟呢。我心一紧,崩鸟?快别让他们崩啦!快,咱们看看去。村支书和村主任嘿嘿地笑着不情愿地被我和队友小曹、贵东拽出了村委会。
村南是一片稻田地,禾苗已经吐出了稻穗,并开始攘花了,各种带翅膀的小昆虫在上面飞舞,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芬芳,真有种心醉的感觉。
田野里两个中年汉子围拢了过来,这片地是他们承包的,他们搞起了“稻田养蟹”。就是种上水稻后,再放养些螃蟹苗。不给水稻打农药、不施化肥、也不给螃蟹喂饵料。螃蟹靠吃水稻根上的烂叶和水里生出的小鱼小虾生长;水稻靠水里寄生的藻类和螃蟹的粪便维持营养,两者相得益彰。秋后,边割水稻,边抓螃蟹。稻米无污染,螃蟹也是不喂饵料的野里生,卖出去都比一般的价格高许多。
我为他们能有这样的眼光和创造感到惊喜。只是啥物种都有它的天敌,自然法则就是这么规定的。他们的河蟹常常遭到来自两个白鹭家族的攻击。白鹭爱吃螃蟹,别看螃蟹有两只毛茸茸的大爪子,夹人手指疼着呢,但白鹭不怕,白鹭选择从后面进攻,喙硬有劲,下嘴迅疾,几下就能把螃蟹的硬壳敲开,大口吞之。白鹭有个特异功能,飞行中能够在百米的高空辨别出哪块稻田里养了蟹,哪块没养蟹。这两个农民放炮仗是吓唬白鹭的。
说话间果然有两拨白鹭从老远的一行柳树上飞了起来,呼噜噜地一头扑进了稻田里。两个农民又从一个麻袋里摸出几个二踢脚燃放了起来,白鹭怕炮崩,又纷纷飞到了树上。
两个农民气愤地说:“你们来得正好,你们得管管这事,这一天到晚得费多少工,费多少钱啊!要不叫白鹭是保护动物,我们早就把它们药死了。”
我钦佩他们有文化,向他们竖起大拇指。我说:“你们做得对,对白鹭要有爱心,我可以把报社的记者请来,给你们宣传出去,等有关部门知道了,兴许会表扬你们,甚至发点奖金啥的,弥补一下你们护鸟的经济损失。”
“那敢情好!”他俩高兴得合不拢嘴。
转天我真的把《唐山晚报》的记者请了去,素材令记者满意,很快就在头版刊发了他俩的事迹,还配发了照片。效果不错,没多久就有老板来到村里跟他们签订了高价收购稻米、河蟹的协议。只是补助的事没有着落,我找了有关部门,都嘬牙花子,“没有政策没法开口子。”
白鹭总算保住了性命,年底我们也带着丰厚的幸福回到了单位。
今年的包村任务落在了两个年轻人头上,他们包的村也是个鱼米之乡。半年后,我去看望他们,村支书见我也挺高兴,滔滔不绝地一个劲表扬他们,讲他们不怕苦不怕累,一心一意为村里办事情。我感到满意。
村支书又领着我们参观新修的街道和绿化工程,参观大田作物。在田间的小路上、沟边上、地头处不时有闲散溜达的庄稼汉。我问支书,“他们是护秋的?”
支书乐了,“早就实行单干了,哪还有护秋的?他们是粘鸟的。”
我的心一紧,怎么又是粘鸟的?走过去果真在河沟旁、庄稼地里竖着一张张网片子。
支书说:“我们这儿风水好,是候鸟、旅鸟、漂鸟迁徙的鸟道,每年的春、秋两季迁徙的鸟儿都会把这里当成补充体力的驿站,下来捕食、休息。品种有百灵、斑鸠、绣眼、伯劳、黄鹂、画眉等,好看着呢!”他指了指藏在树窠子里那个穿一身迷彩服的家伙,说:“有回他逮了两只相思鸟,一下子卖了两万块,发财啦!”
我心里咯噔一下,连这些个奇鸟都捕?良心都让狗吃啦?!这一连串的鸟名,有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可怜它们把这里当成了驿站和天堂,原来却是人间地狱!
我看见在一处草籽茂盛的地方也支着一张网,上面挂着几只死麻雀。支书说,麻雀不值钱,没人要,一会儿咱们找一些,中午当下酒菜。我赶忙摇头,不不不……
霎时,几只伯劳鸟悄悄地落在了一片玉米地里,它们是来逮小虫子的。伯劳鸟个如麻雀,白头、黑眼圈、粉红色的肚皮、黄黑双色搭配的翅膀和尾翼,可爱极了!它们悠闲地寻找着喜欢的食物,根本不知道这儿的陷阱,它们把人看得挺友善。
逮鸟的家伙们冲我们晃手,示意蹲下,不要搅了它们歹毒的生意。我们刚刚蹲下,就听到旁边的玉米地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有一只鸟被粘了,一个家伙遛进去,把鸟摘下来又悄悄地遛了出来,跟我们蹲在一起,欣喜地向我们显摆。我看这只伯劳鸟的眼神十分惊恐,浑身通电般地哆嗦。我接过伯劳鸟,用手抚摸它的头,尽量让它平静下来。我问逮鸟的这个恶毒的家伙,“这只能卖多少钱?”他说:“少说两千。”我说:“我就装着一千五,便宜点儿给我行吗?”支书说:“这是区里的刘同志,来帮咱们村搞建设的,就便宜点儿给他吧。”就这样,我花了一千五买下了伯劳鸟。
我要把伯劳鸟带到一个没有网片的地方放飞去。可是,哪里有干净之地呢?它不在这里落网,也许会在别处落网,黑心肝的家伙们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匆忙告别了小村,我坐在车上,手里一直攥着伯劳鸟,一直抚摸着它。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一块旷野,这儿没有人也没有网,我要在这儿放飞它。
我突然发现伯劳鸟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住了,它眯着眼睛,流出的眼泪把眼圈的羽毛和我的手心都弄湿了。我心里一颤,没听说过鸟会哭会流眼泪呀,伯劳鸟怎么哭了呢?伯劳鸟可真是个神鸟啊!此时我再也抑制不住情感,眼泪夺眶而出。
下了车,我把双手高高举起,慢慢松开手指,喊了一句:“伯劳,回家去吧——”。
伯劳鸟睁开了双眼,看着我,把它的喙和头扎在我的手掌心蹭了蹭,然后展翅飞走了。
我望着它飞翔的背影,高呼:“伯劳——当心啊——处处有陷阱,千万看好喽哇——”
嘱托的声音在田野里四处飘荡……
回来后,我依然坐卧不安,经过思量还是向公安部门和林业部门报了案。很快他们联合行动清除了网片,处罚了粘鸟人员,还顺藤摸瓜一举端掉了收购窝点,打掉了产业链。上千只小鸟幸运得救,被放飞。我那颗久久忐忑的心终于平静了下来。
作者简介:刘国强,1963年生,现供职于经安钢铁有限公司。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散文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河北日报》《河北作家》《中国审计》《唐山劳动日报》《唐山文学》等报刊,多篇作品获省市级奖励,出版散文集《芦花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