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首║钟琴:家乡情结
一、故乡遥,何日去
不知哪一天,我错失了故乡。
故乡坐落在半山腰上,进进出出,上坡下坡,石子泥巴路,有点狭窄,有点弯曲。故乡连一条干涸的小河都没有,仅有几处人工的鱼塘,用来灌溉。村里的人靠着山,用着山,吃着山;山养活着村里的人。村民每天每月每年起早贪黑,一年又一年,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村庄还是那个村庄。
故乡的每寸土每寸地,摸过踩过爬过。每座山翻爬过一遍又一遍,哪里有棵板栗树哪里有根野猕猴桃藤,哪里有三月萢,哪里有粉色的映山红白色的野杜鹃,哪丘田里有泥鳅和田螺,哪个田埂上长哪种猪草,我都了如指掌。割草打柴,映山红的花瓣都被我们吃了,只有甜甜的茅草根扯了又有,扯了又有。几座山中间的坟地是不敢经过的,去塘里洗个手也怕,听说有水猴子。男孩子在水里游来游去可欢了,可我们的大胆尝试,换来一个溺在水中两手乱抓好久不敢做声也不敢叫人的闹剧。老话说得好“欺山莫欺水”,水是不能欺侮的。在山的那一边有个小学,传说在没有人烟的半路上有个猪精,一个人上学害怕突然跑出个猪精来,可谁也没见过猪精长什么模样。最怕还是双抢,一不提防,两条腿上叮着几条蚂蝗,软软的蚂蝗两头扎进肉里吸血,现在都梦觉尚心寒。
羡慕那个在合作社站柜台的吃国家粮的小伙,羡慕那些衣服穿得光鲜光鲜的煤矿工人子弟,吃国家粮成了我们儿时的梦想。我们嚷着叫着奔国家粮去了,从此离开了故乡。
是不是那时弄丢了故乡?但每个寒暑假,我们都回故乡了啊。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是因为没有路,五丁开山才开出一条路来。几百里路远的故乡,有一条火车路通着。有个小伙伴迷路找不到家了,说他是出太阳的那个地方的,院子下面有条马路,被我们嘲笑了好久。为什么不说有火车呢?我们从小就见过“咣当-咣当”长长的火车啊。我们一个一个都是坐着火车离开家乡的。火车把在外的我们与故乡沟通起来。老记得火车从没空闲过,大多时候拥挤不堪,每到高峰期一票难求,一张站票都没有。火车到站,车门都不开。不知爬过多少次火车窗户,有时,遇到有经验的坐车者,车一靠站,马上紧闭窗户,你站在车外,只能望着火车兴叹,眼巴巴看着火车远去,消失在远方的故乡里,你就这样被抛弃在车站的风中暗中伤神,孤立无助。然后就绕个大圈,坐汽车迂回回家,中转几个地方,坐9个小时的汽车到达县城,住上一晚,第二天又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再走15里的马路,慢慢游的影子都没有一个。
汽车清早出发,雪峰山是必经之地。绵延几百公里,沟壑纵横,群峰耸峙,山隘坡陡,穿越山顶的30公里的公路就有331道弯、122处险。当地民谣道:“雪峰山,山连山,331道弯,331道关”。翻越雪峰山成为过往司乘人员心目中的“灰色路段”, 从山脚慢腾腾地翻过高高的雪峰山到达山顶已近中午,途中用个中餐, 然后又老牛拉破车似的从山顶下到山脚,一路走走停停,慢慢腾腾,我也一路吐了又吐,黄胆苦水都吐出来了。千辛万苦只为回一趟家。几百里路远的故乡变得很遥远。
故乡不属于我,是从哪时开始的?父母老了,必须和哥嫂住一起,家是哥嫂的了。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但儿女的家不是父母的家。过年想回家不敢回家,平时回家了也不敢久住。
成家后,父母要我们出资7000元,兄弟合伙在村里修个房。7000块,对我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我们一年700块钱都存不了,猴年马月才能存够7000元?修房之事,只好作罢。后来存有了7000元,存有了70000元,始终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每次回村看父母,只能住兄弟家。来去匆匆,村里大多人相见不相识,自己倒成了故乡的客人。
是什么原因错失了故乡?仅因为吃了国家粮吗?
如今有了高速,有了高铁,也有了私家车,高速高铁把故乡的距离拉近了。高速两个多小时,高铁几十分钟。现在也不用爬雪峰山了。一条全长六点九五公里的雪峰山隧道,把故乡的路拉直了,汽车可以犹如穿山之甲,穿山而过。坐着高铁,去家乡吃餐中饭马上就能回来上班。
故乡不再遥远。
可住在不再遥远的故乡中的老母亲离去了,唯一的线断了。
故乡的路阻隔了。
二、北京遇见你
多少次,想象与你见面的场景:阴天,落叶满地?冷清的街道,一个人的公交站台?
多少次,在那个小镇小站,我停下脚步,一路以为能够遇见你。
多少次,明明知道找不到你的足迹,还要一直随风不弃。
高俊秀美的朗概山下,穷乡僻壤的山溪桥旁,距离县城一百里远的山溪河畔,有你我就读的百年老校——大同中学。她远离城市,偏居乡村,不宽不窄不肥不瘦的山溪河,不急不缓经久不息从时荣桥流经山溪桥,流向资江流向洞庭。
在那个“送儿读书不如养条猪”的时代,大同中学方圆几十里的人家,家家户户送子女读书不遗余力,“卖江山,当土地;卖砂罐,打豆腐,也要送子女上大同”,“做挑夫下窑矿也要送儿读书”。我们是何等有幸出生在朗克山下这样的人家。
前世几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擦肩而过。看来,我是几千几万次的回眸,才换来与你同窗同学。
曾经错过欣赏大同美的春,错过欣赏大同美的晨,但没有一次错过欣赏大同中学放学时,上千师生步行回家那一道风景。你我都是这个风景里的人物。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马路,或笔直笔直的铁路,有时也抄抄近路走点田间小路,浩浩荡荡回家去。那种喜悦,那种归心似箭,那种欢呼雀跃,从我们的言语中从我们的故事里流露出来传达出去。我们每个星期六下午从山溪桥,途经罗家桥、时荣桥、志木村、长塘李家、峡山桥、张家冲回家,然后星期天下午又从家中出发,途经张家冲、峡山桥、长塘李家、志木村、时荣桥、罗家桥山溪桥返回学校。来回往返步行一趟,六十多里。反复来回往返,几年时间就走了成千上万里,求学路上不止一个“二万五千里长征”,不简单。
大同不远处,有一个小站,叫金竹山,名字相当美。我们常常去那边蹓跶,火车呜呜呜来了,呜呜呜,又远去了。小站旁有个金竹山煤矿,谭谈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谭谈的《山道弯弯》写的就是金竹山吧?我们学校旁边的金竹山。哪时我们也能沿着这条铁路走向远方?
那段时光,住宿生活的各种不适,隔三差五,下晚自习之后,你要我陪你回家。漆黑的夜晚,没有月光,星星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窄窄的田埂小道,手电筒微微的灯光,伴着潺潺的小溪流,绕过一座一座小山,无边的可怕的黑暗包围着我俩,我俩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黑夜。到家后,你拿一只筷子放在煤火上烤,烤烫之后,就把头发缠住筷子,一小绺一小绺的用筷子烫,把长长的头发卷成了一卷一卷的卷发。好美,只不过,美,过不了夜。
一场高考,聚拢了多少人;
一场高考,分散了多少人。
怎么也弄不明白,时光会把人隔离成天涯与海角?
遇见你,是三十年后。
微信让我俩有了交集,时光又让我们在北京重逢。
我谈及学生时代的事,你一口拒绝,说那段苦难的岁月不愿提及。
我说学校的伙食太差,每餐一个菜,一星期打一次牙祭,大锅饭煮出来的萝卜都是苦的。你说,生活苦没关系,心理压力太大,英语老是打二三十多分,年年高考,都差那么几分,想死的心都有。你说高考分数7月20几号出来,暑假最难过的日子是7月底至8月十多号。
那段梦魇般的日子,你我至今还常常做考试的梦,只不过你做梦在考英语,我做梦在考数学。
你说你的父亲最伟大,从不责怪,戏说你走的是“群众路线”,大多数人走的路就叫“群众路线”。 他一直鼓励你复读。你再也不想复读了,于是去村小当了个代课教师,从此告别了苦难的复读岁月。
你来北京工作十多年了。按你的话说,你在北京没有房,没有户口,工作关系也不在北京,但你的话里充满了自豪,因为你有编,你不是编外人。你知道的,我们的同学华,千辛万苦挤“独木桥”考上大学,当时分到了人人都想进的厂矿单位,可上班没多久工厂倒闭,不得不买断工龄。没有正式单位的人就好象没有家的流浪儿。是命,还是当初就不该吊死在考大学这棵树上?
北京成就了你。
没考上大学,你一样走出了大山。
每个人都是一粒种子,每人有每人的花期。有的花起初就灿烂绽放;有的花需要漫长等待。也许你的种子永远不会开花,因为它是一颗参天大树。
三、不惑之惑
星期天,几个老乡聚在一起喝酒聊天。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家乡菜,“坐水煮肉”,“猪肝粉肠”“盘龙”“老鸭”,老乡说这几道菜是家乡名菜。我真的蓝瘦香菇:身为家乡人,不知家乡事。
庄周梦蝶,梦醒后不知自己是庄周还是蝴蝶。
我没梦蝶,却也迷惑自己到底属于哪?
我的出生地,只是我履历表中填写的“籍贯”。
那个地方,那个应该属于我的地方,怎么仅只是我的“籍贯”?我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那里的山,那里的水,那里的人,我最熟悉。每一个村人,我都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我们说着只有我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方言(有些方言,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用哪个字来表达),我们遵循同一风俗习惯,连饮食方面的爱好,我们都如此相同。家家都会蒸甜酒,熬米酒。冬天煮一锅甜酒,放上白糖,一家人围着火炉,一边喝着滚烫的甜酒,一边吃着自制的萝卜条,热加上辣,顿时浑身发暖,寒冷的冬天不再寒冷;夏天我们用冰凉的山泉水兑甜酒打口干,特别解渴。无论何时,走进何家,都会请你来一碗甜酒或米酒。我们喜欢吃有毛的牛肚,“爆炒牛肚”成了我们的地方特色菜,“爆炒牛肚”辣得我们眼泪鼻涕一起流,口里还一个劲地喊“好吃!好吃!”,辣得我们五脏六腑每个毛孔都清爽舒畅;我们喜欢把一种叫“塘板”的麻蛄煮着吃,放上姜丝辣椒,麻蛄汤熬得稠白稠白,比鸡汤还清甜。我们大年三十晚上必吃“合菜”,红薯粉丝和着干长豆角萝卜丝白菜一锅煮,这道菜只在我地流行。还有红薯干,时时让我们垂涎三尺。
在那个地方,我的方向感极强。我知道东南西北各通向哪村哪寨,周围几十里的村寨,虽不同姓,但也同一方言,同一风俗。别人分不清新化娄底涟源洞口隆回人,只有我们,只要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他们是哪里人。哪个村哪个寨坐落在哪个山坳坳里,我们都了如指掌。那里的山属于我们,那里的水属于是我们,那里的路属于我们,那里的田属于我们。
如今,感情上还没来得及接受,那个地方就不属于我,仅只是我的“籍贯”了。
婆家,那个应该属于我的地方,只是我一张一张汇款单上的地址。
我对那里一点也不熟悉。我听不懂他们的方言。我只能听懂几个词:“家个”(哪个),“家里”(哪里),“内内子”(小孩子)。婆婆娘站在我家三楼凉台上,问过路一婆婆:你到家(哪)里?那婆婆回答:我没在家里,我到超市买菜。她们之间没有完全听懂也没有影响她们之间的交流。我与婆家人的交流大概也如此,看似语句接上了,实际上意思相差甚远。有次,我家的马桶堵塞不通,请人来疏通,师傅要我去超市买个疏通马桶的工具,我跑了几家,好不容易买到了,回到家马桶已疏通。我对先生说,这东西花了我二十多块钱咧。这一直播现场,婆婆娘全程跟踪观看。事隔几年,他哥买了新房要搞装修,先生以过来人经验告诉他哥,一定要装个马桶,年纪大了上厕所方便。他哥说马桶的价格一千多有点贵。婆婆娘要我帮忙买,只要二十多块。我哭笑不得。说不定我与婆家人的交流还有多少话理解错误,发生偏差,只是我不知,她不知,他们不知。
那个村子,哪栋房哪幢屋是哪家的,我不清楚;哪个邻居叫什么名字该如何称呼,我不知道;村子东南西北通向哪个村哪个乡,我更不得知晓。我除了认识二叔三叔五叔六叔二婶三婶五婶六婶之外,有些堂姐堂妹堂弟都叫不出名字,认不清面孔。婆家的风俗习惯、人情礼节我不知不懂,那个地方的油茶我没喝过,那个地方的血浆鸭我没吃过,那个地方的“坐水煮肉”“猪肝粉肠”“盘龙”“老鸭”更没听说过,那个地方的绿色红色紫色彩色我没欣赏过。
刚结婚时想一个假期呆在婆家省点生活费不能如愿,想从婆家大包小包带回农家土产也没有实现。我与婆家的关系变成了婆家嫂子规定的每月邮寄的一个数字。现在这个数字也不需要了,我与那里再无半点关系。
我工作的地方,属于我?
我与别人的沟通联系来往都在这里。这里,是我身份证上的地址,这里,是我“谋稻粮”的地方;这里,有我用一生的积蓄换来的一个栖身之所——14栋301。
单位属于我不?单位不属于我,我属于单位;小区属于我不?小区不属于我,我属于小区。美丽的银杏属于我不?银杏不属于我,银杏属于小区;车水马龙的柏油路属于我不?柏油路不属于我,柏油路属于这个城市;昼夜不息的河流属于我不?河流不属于我,河流属于大地。
14栋301属于我,120多平米空间属于我。120多平米土地的十二分之一属于我,土地使用证上写得清楚明白。
在外地工作越久,离村庄越远,村庄便越不属于自己了。
在外地工作一辈子,还是一个外地人。
落叶归根,该归往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