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41:妙在方生未死时——三看人艺的《狗儿爷涅槃》

魏锋专访(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妙在方生未死时——三看人艺的《狗儿爷涅槃》

— 阎纲散文杂感(插图)连载之41

《狗儿爷涅盘》于1986年发表,同年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演,引起强烈反响,被推许为当代剧坛最成熟的剧作之一, 甚至是历来把农民刻划得最成功的作品。这剧也曾于1991年由香港话剧团以粤语演出。

一、狗儿爷向土谷祠走去

(一)

中国的地主其实可怜,光知道攒钱置地,“一辈子没吃过一条直溜黄瓜”。农民更可怜,做梦都想着土地,土地得而复失,所以我们剧中的主人公狗儿爷疯了。

“我是地主!”“你不如我,我是地主!”农民翻身向往地主,正像农民起义想当皇帝一样。把土地分给农民,又从农民手中收回土地,打破农民的迷梦,一喜一忧的社会大动荡把老农气懵了,但他知道村长李万江是个大恩人!

狗儿爷的确疯了,疯得却相当清醒,知尊卑、通人性。他从不记恨哪一个;他最窝火的是跟村里只有三顷地的财主祁永年比高低竟败下阵来,丢了魂,疯了,狂言乱语,假语村言,内心独白不择地而出,说的全是真心实话。

作者刘锦云不无风趣、深沉,而且机敏、灵悟,借一个疯子之口妙语连珠地撕破庸史的帷幕。他是疯子、狂人,世代贫雇农,合作化“揭膏药”的老功臣,你能把他怎么样?

当然,祁家门楼是个象征:土地的象征、权力的象征,狗儿爷一气之下放火烧毁门楼。祁家门楼被焚是农民理想的破灭,理想将被替代,正像计算机替代算盘、厂房替代门楼那样,尽管狗儿爷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二)

上文说过,祁永年也够可怜的,但是狗儿爷要赛倒他,取而代之,自己当地主,好对得起吞食小狗而亡的父亲。农民急于在政治权力和经济生活上超过地主无可指责,但狗儿爷的作为毕竟是农民意识——皇权思想神经质的小痉挛、大发作,太小家子气。祁永年算什么!中国农村当真富裕起来是什么样子,他想像不出来。目光短浅,这是农民的悲剧所在。但是,这个戏的悲剧性要深刻得多。当农民刚刚得到土地,要发家、要“赛倒祁永年”、可笑地做着地主梦的时候,“小酒壶、打跟头”,土地没了,牲口没了,媳妇没了;他是自觉自愿、知恩当报而又无可奈何、昧着良心把土地和菊花青归了大堆儿。天大的悲剧发生了,历史的喜剧发生了。可笑、可悲、可怜、可气,酸、甜、苦,辣、麻五味俱全,成功了这出多场现代悲喜剧。

狗儿爷到死也不明白,他凭力气种地致富真的犯王法了?他什么地方出毛病了?

我们口口声声“教育农民”,农民连饭碗都保不住怎么教育,教育什么?在农民勒紧裤带深更半夜偷棒子的年月,“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主义宣传又值几个钱?我想起自己三年困难时讲了些什么,想起两期农村四清自己多么慷慨激昂,觉得太对不起农民了!

当狗儿爷同祁永年比高低时我们笑了;当狗儿爷念念不忘祁家门楼时我们笑了;当狗儿爷伸手向祁永年讨要“小匣匣”“小方块块儿”的时候我们笑了。然而,当狗儿爷乐呵呵地把匍匐痛哭的冯金花当作新媳妇,大声疾呼:“还不如解放前呢,那晚儿有事咱还能找八路,现在叫俺找谁去呀?”时,我们肝肠寸断!

以喜写悲,其悲益悲,大悲大痛化作滑稽可笑,被历史嘲弄反转来嘲笑历史。

这是自卫和鄙弃,是清醒和自信。狗儿爷的疯,是农民理想的破灭;狗儿爷一把火,送自己进入涅槃。

(三)

他从冥冥中匆匆走来,把门楼前的火烬扑灭,给菊花青添了一把料,上村东大斜角拉了一泡屎,便向土谷祠走去。

“你是谁?”

“晚生。你老说‘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真的吗?”

“嘻嘻!”

“咱穷哥们儿……”

“你比我有。”

“咱出身好,不准革命?党……”

“革命——党,我就是革命党!”

“我也是,祁永年老家伙敢不规规矩矩?”

“你摸过尼姑的脸蛋吗?”

“我明媒正娶,有媳妇。”

“媳妇早跟革命党跑了,嘻嘻!”

“我有儿子。”

“我要吴妈。”

“你断子绝孙。”

“你就是我的儿子!”

角儿林连昆在台上自言自语地说:“风吹票子满地滚,又红火,又热闹……”

当我第二次看《狗儿爷涅槃》时,不知怎么,脑中忽地幻化出狗儿爷和阿Q以上对话的场面……

二、妙在方生未死时

农民难道是这样的吗?难道农民不是这样吗?

狗儿爷使你从头笑到尾,《狗儿爷涅槃》让你悲痛欲绝。

狗儿爷的喜剧在于他想当地主;狗儿爷的悲剧也在于他想当地主,结果两手空空,连最后的精神象征——高门楼也没有保住。

更深刻的悲剧是大恩大德的李万江们心想让农民过上“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农民却走投无路,只好偷吃庄稼。

狗儿爷顽强的生命力和他的贪欲一样顽强;狗儿爷的奋斗精神同他的自私自利一样惊人。他要是掌握了全国政权,恐怕比皇帝好不了多少。

狗儿爷的可怜,在于他所得意的土地革命革到自己的头上;狗儿爷的可悲,在于真正致富的农村改革到来之时,他却极力抵制。

土地没了,牲口没了,媳妇没了,狗儿爷疯了。牲口拉过来了,土地还回来了,土地真的还回来了吗?媳妇没了,媳妇真的没了,狗儿爷仍然疯疯癫癫。

媳妇永远回不来了,儿子也反了,狗儿爷只剩下唯一的寄托和希望——高门楼。他一把火烧毁这寄托和希望——狗儿爷把他自己烧了,终究是个疯子。

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土改忘不了;芝麻香油红脸蛋,酒壶一摇全没了。

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土地忘不了;终日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人疯了。

狗儿爷亲手烧自己。

但愿剧作者锦云普度众生,不要把可怜的农民真的烧死,倘若煅烧一两下,让农民幡然清醒,那就好了。

说明书上,作者“告观众”的文章题目是《写在句号的前面》。但愿这历史一瞬的句号,不是阿Q精心画成的圈圈。

北京人艺演出的《狗儿爷涅槃》妙语惊人——妙在方生未死时。

1986年11月6日

阎  纲,1932年生,陕西咸阳礼泉人,1949年参加工作,1956年供职中国作家协会,后调文化部,编辑家兼评论家。后期以散文随笔著称。著有《文坛徜徉录》《神·鬼·人》《冷落了牡丹》《文学警钟为何而鸣》《我吻女儿的前额》《美丽的夭亡》《阎纲文化之旅》等二十多部。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