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我的父亲母亲”全国散文、诗歌有奖征文大赛郭举作品

放手,让母亲上路

郭举(辽宁)

算起来今年我母亲去世已经40周年,今年母亲节,晚上我特地张罗请岳母、妻姐和爱人三个母亲吃顿饭,回到家里,待夜深人静后,我不由得又想起了我的母亲。

母亲给我的记忆不多,七十年代后期,我家和邻居共同租住在一座三间草房里,每家一个卧室,厨房两边各有一个锅灶,厨房中间用栅栏封上,遇到一家吃好吃的,就用小碗盛着从栅栏上面递过去。年轻的母亲和父亲已经生了五个孩子,加上父亲带来的两个,全家七个孩子,日子可想而知。记忆中母亲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三岁时,全国人民敬爱的主席毛泽东逝世,举国哀声一片,母亲和后院几个坐在地上猛嚎的老太太一起,泪流满面,声嘶力竭,顿足捶胸。母亲的悲痛可能和自己的命运有关。在她去世三十年后,我曾经去过她的出生地----山东省菏泽市郓城县,第一次见面的表哥指着一个大宅子告诉我:姥爷是乡里有名的大户人家,曾有一个大院子和大片的土地,育有一子四女,母亲排行老二,从小在这里长大,当上学校老师后,却因为受成分被认定为地主的姥爷的影响,丢掉了工作,和大舅一起闯关东,来到黑龙江省木兰县东兴镇,大舅落户到小镇北种地务农,却因为饮用水砷含量异常和生活艰难,导致大舅妈英年早逝,而且生出的五个孩子全部得上了大骨节病,最后只好送人两个孩子,带着剩下的三个孩子举家迁到距离小镇36里路的一个小山村。母亲靠冬天在文化馆大鼓书剧场卖票,夏天在街上买冰棍维生,她历尽艰辛让我的家安在小镇南面的大河旁,因为河水稀释了有问题的地下水,我们五个孩子全部健康,这为我们闯社会提供了健康的体魄。

父亲哪都不好,酗酒打老婆,就是成分好,是贫农,那在当年身份不亚于万元户,是一等人,真是越穷越光荣。他在离家十里地的大山里的发电厂当电工,娶妻后生了两个儿子,却因为性格暴躁让妻子过早亡故,带着两个儿子苦撑着,直到遇到了母亲。母亲明知道接受父亲也过不上好日子,但是父亲的贫农成分能改变她的命运,让下一代抬起头来,无奈接受了父亲。七个孩子让他们历尽艰辛,父亲的暴躁也缩短了母亲的生命,但记忆里母亲对我是相当宠爱的。从小缺衣少食,我体弱多病,家里没有啥营养的吃食,她就用自己干瘪的乳房养育我,以至于都上小学了我都没有戒母乳。母亲对我的爱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她夏天卖冰棍将我背在身上,有冰棍化了回到冰棍厂去换,她才舍得让我将一个个化剩下一半的冰棍再咬上一口,换完冰棍后她清理保温壶时,她会倒出残汁让我喝,那时候的冰棍是用面粉加白糖加水和香蕉精做的,实在没有什么营养,但是却成了我唯一的零食。一根冰棍进价四分六厘,卖五分钱一根,有时候生意好了,一天卖200多根,能挣上块八角的,母亲会给我在饭店买上一碗肉丝面,看着我香甜地吃着,母亲嚼着玉米面饼子和咸菜疙瘩,再要碗凉水就是她的一顿饭。那时候的我还很不懂事,记忆中最深的就是我6岁入学那年,母亲给我买了一个女孩子用的两块钱的花书包,被我躺在地上穷嚎给拒绝了,最后只好咬着牙给我买了个四块钱的男孩子用的军绿色书包,那个书包我几乎用到高中。

再苦再累也难不住母亲对幸福生活的渴望,能有个自己的房子是母亲最大的心愿,她一分一分挣钱,一块一块攒钱,又向父亲单位借了点钱,我们用1700元明显低于市场价的钱买下一栋有半个多世纪的草房的中间两间房子,这栋房子原来的主人是朝鲜人,整天杀狗卖钱,而房子是小日本在中国时建的油坊,传说可能有中国人的冤魂,出名的邪性,我们搬进去后,好几次路过的阴阳先生都进屋对我们说:这房子不能住,克主,要给破一下,但是被不相信鬼神的母亲谢绝了。令人惊怂的是没过几年,这里就被称为寡妇胡同,几乎家家主不全,邻居家甚至老寡妇带着小寡妇。

仅仅搬到这里的第二年就出事了,母亲开始胸疼胸闷,最初舍不得看病,后来挺不过去,到医院按照胸膜炎治了一段时间不见好,最后上哈尔滨大医院确诊为肺癌晚期,治疗一段时间医生就下了逐客令,那就回来挺着吧。我明显感到家里日子开始艰难了,母亲不能做任何事了,而且治病的钱也是父亲从单位借来的,我没有任何零食了,而且家里粮食越来越少了,身上的衣服本来只有一套,坏了后只能补丁摞补丁,生活异常艰难。

知道家里的艰难,我迅速地成长起来了,开始努力学习,每天装着使劲学习让妈妈高兴,但是心里却无比悲伤。不满18岁的大姐把我和两个小姐姐叫到外面,交待了母亲的病情,让我们做好失去她的准备,虽然我们哭得悲天动地,但是进屋的时候都擦干了眼泪,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始装给母亲看了。

我身上的衣服和脚上自家缝制的鞋因为太脏没有替换没法及时洗净,被沤烂了,出了一道道口子,我努力让自己的脚不在鞋里乱动,好尽量多挺几天。

那年十月中旬,气温降到摄氏零度以下,开始下雪了。那天我在班里考了个第一,第一批加入少先队员,带着鲜艳的红领巾高高兴兴地往家走,往常很是坚硬的黄泥路居然表面浮着一层厚厚的稀泥,象胶水一次又一次把鞋留在地上,尽管小心翼翼,没走出一公里,一只鞋鞋帮鞋底彻底分了家,另一只鞋鞋帮也撕开一半。万般无奈我把鞋子脱了拎着,光着脚在泥泞的雪地上往家走,被冻得哭了一路,但是快到家的时候我还是把眼泪擦干。回家后我升起火给全家做饭,趁着玉米碴子在锅里咕嘟着,把鞋子仔细地洗了洗,然后在灶坑里烤干,用针线把鞋底和鞋帮连上,母亲满意地点点头,然后背过头去抹起了眼泪。

天越来越冷了,母亲在病情不严重的时候曾用收集来的好多毛线头给我织了件毛衣,这是我一生中第一件毛衣,就在我盼着天冷好穿上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个农村条件比我家好许多的远房亲戚留宿,走后我的毛衣也失踪了。一年多我去大舅家路过他家的时候,苍天有眼,我在他家院子里看到我毛衣的残骸,被改成了一件毛裤中的一条腿,洗完后晾在院子里,看着那件母亲留给我的温暖记忆,当时我就热泪满面,那个亲戚极力掩藏惊慌假装热情地问我原因,我没有说,说了人家也不会承认,我一生都不会原谅他。就在一身单衣的我开始发抖的时候,和母亲一起卖冰棍的尹姨给我找来一件她儿子穿着小的棉裤和一双坏了一点的棉鞋,终于让我能够抵御冬天的严寒了,我开心地在地上蹦蹦跳跳。家里南面不远处的大河的冰面已经结冻,小伙伴们放学后在冰面上滑冰刀和爬犁,爱玩的我琢磨几天后自己用破木头板子钉了个双腿驴,但是支在冰面上的用架条和钉子做的冰签子却把我难住了,家里用来夏天架豆角的架条已经用了好几年,实在朽得不能用了,我看到邻居家有新架条,于是和邻居家大哥商量想换两根,被断然拒绝,这可难不住我,晚上我趁着夜色悄悄从他家靠在幛子上的架条堆里抽出来两根,钉上钉子,又扔过去两根旧架条,我的双腿驴终于有了动力,架条一分钱一根,这是我第一次做贼。这两年和他家有点掰,看到我们家老弱病残,那位邻居大哥就打起我们的主意,先是夹障子往我们家过了一尺,明明两家分界线在房梁大柁中间,他家非要越过来快把窗口都变成他家的了,然后他家房顶苫房子的草换成油毡纸后,往我们家多盖了一尺多,连接处又抹上一层水泥,几个月后我们家的苫房草就被捂烂了,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一宿就接了两洗衣盆水,我找到他家讲理,被这个大哥一个耳光打回来了——几年后这个大哥和他父亲双双暴病身亡,留下老寡妇带着小寡妇,小寡妇和我一个亲戚结了婚,他占我家的地方也成了我亲戚的了,这真是做了损事是要得到报应的。

我尽量让母亲看不出来家庭的艰辛,因为母亲病情开始恶化了,她呼吸困难,每隔几天我和姐姐用破手推车送她到小镇的医院去打点滴,医生就用一个粗粗的针头在她的肋骨下抽出一公斤血水,抽的时候我看到母亲身体都在发颤,但是每次抽完她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每天我们在家她都忍着疼痛一声不吭,但是到了夜深人静睡着了的时候,我就会被父亲的责骂声惊醒,然后母亲被被子蒙着的呻吟声就会传来。这时候的我也非常虚弱,长期营养不良,脾胃不和,再加上总是牙疼,还有因为穿得太单薄冻出的肾炎,有时候睡到半夜泻肚子,没跑到茅房就坚持不住了就地解决,到了第二天,只看到地上一摊玉米粒,都看不出是大便,粮食在肚子里都不消化了,但是和母亲的病相比,都没有关注的必要,家里太需要钱了。母亲开始卧床了,我每天到大河去玩前都要给母亲倒一次尿盆,母亲已经骨瘦如柴,面色蜡黄,只能喝点牛奶,给她煮牛奶的时候,奶香扑鼻而来,我实在挺不住诱惑,就用鼻子拼命地吸气,母亲看到了,非让我喝几口不可,每次我都冲到院子里拼命克制自己的馋虫,牛奶就那么点,母亲多喝一口就能多活一天,母亲和牛奶让我来选的话,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母亲。

北方的冬天天寒地冻,开始刮烟炮雪,屋里的墙开始透出霜来,水缸和酸菜缸的冰越来越厚,家里烧柴告罄,我不再去玩,而是每天都去秋天给苞米和水稻脱粒的场院去捡拾稻草和田野里的枯枝,有时候遇到大些的孩子欺负我,我挨了几下打也不还手,身上实在没有力气,也怕人家把缝了又缝的衣服撕烂,有一次没有忍过去,我跳起来用尽全力一拳打到他鼻子上,居然都没打出血来,就只好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他打够了才走。就这样也没耽误我捡稻草,屋里土炕因为缺少硬木柴火,热度持续不到半夜,下半夜就像躺在冰窖里一样,两个小姐姐开始把棉袄用针线缝在身上,睡觉也穿着,满身虱子。我将棉袄上扎个绳子,就算给自己“加厚”了,但是依然抵御不了零下40摄氏度的严寒,我一直索索发抖。这时候的母亲更难熬了,她常常在清醒时眼睛愣愣地看着屋顶,好像看着老家阔气的大宅子,可口的美食,御寒的冬衣,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贫穷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刚开始我觉得我一定能留住母亲,她不会舍得我的,现在我突然觉得不想挽留母亲了,她的灵魂想离开这病入膏肓的躯壳,飞上九州,去寻找她心中的极乐世界,我虽然一年前还像个膏药一样贴在她身上,但是现在我想我能离开她了,放手,让她走吧。

到了一年中最冷的几天,灶坑做完饭后,我都舍不得再添一点柴火,我直接把一绺干枝抱到卧室土炕傍边的地上,点燃后尽管屋子里有烟很是呛人,但毕竟不是让人冷得发颤了,我还用余火把掺着干辣椒的一碗大酱炸熟,明天早晨好就着玉米面饼子吃。母亲居然精神好了起来,她能坐到被子上和我们说了好一会话,眼睛里也有了神采,还哼唱了几句“冬季到来雪花飘,大姑娘窗下绣鸳鸯——”这首民歌,我天真地认为母亲病好了,只有大姐匆匆出去买了一大包寿衣,放在厨房。

当天晚上,没有传来父亲的呵斥声,我睡得很沉,梦见母亲向我挥挥手,身体像轻纱一样飞了起来,我拉住她的手,犹豫一下,还是松开了,没有去追赶她、拽住她,看着母亲飞越千山万水,飞到她出生的地方,和她的父母,已经去世的我的姥爷姥姥相逢了。我从内心感到轻松一些,我已经学会了做饭缝衣服,能照顾好自己和全家人,我笑着冲妈妈挥挥手,直到被姐姐们的呼嚎惊醒。天蒙蒙亮,姐姐们在给母亲穿衣服,屋里人越来越多,我越来越清醒地知道,母亲走了,她脸上从来没有这样放松,这样安宁,几位老者将穿戴完的母亲抬到厨房地下,脸上盖上白布,开始布置灵堂,窗外胡同口的棺材店送来的一口红松白茬棺材正在刷漆。我一直都麻木地看着,然后拿过书包准备上学,今天我考试,本来我还想考个第一给母亲看的。走到门口我被姐姐拉了回来,我坐到炕上居然松了一口气,母亲再也不痛了,以后的日子我将会在思念中学会坚强,靠自己的努力填饱肚子,像一棵小草在风雨中飘零,只要不死终会长大。那年,我九岁。

【作者简介】郭举,男,现任职辽河油田。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省散文学会理事、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石油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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