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母行千里

母亲第二次来北京的时候，我们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面了。两年是个什么概念？在一个村子里，两年时间可能会发生很多很多事情，比方故去几个老人，新诞几个婴儿，添加好几桩嫁娶的事。新栽的杉树可能会长粗两指宽，一头老母猪能下三窝猪崽。两年里，母亲和我肯定也有很大的变化，虽然隔三差五都会给她打电话，但我不知道她到底变了啥模样，时间的烙印上在她身上到底镌刻上了什么内容。

自10月14日起，我开始从时间和空间上计算着和母亲的关系，比方还有多少小时、多少分钟可以见到她，她什么时候从家里出发，什么时间点又从娄底到长沙了，我们之间大约还有多远的距离，她从长沙是什么时间登机，飞机飞了一个钟头，我们之间又剩下多远，我是个不擅于计算的人，但一直都在默默计算着。

母亲是跟团旅行，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这对她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也是一种挑战，我始终担心她的高血压，在飞机上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反应。叮嘱她提前吃上降压药，这边还降温了，要多带点衣服。10月15日，飞机顺利飞抵天津滨海机场，母亲开始了她的“挚爱京津”之行，10月16日，旅行团行程是上午去昌平明皇宫蜡像馆、延庆八达岭长城，下午去水立方和鸟巢等景点，我和导游约好在昌平和母亲见面。

在昌平的一个旅游购物点，我终于见到了母亲。第一眼没有认出来，第二眼还是不敢相认，是那个导游首先发现我的。真的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步履蹒跚的老太婆就是我的母亲，两年的岁月在她刚年过六旬的身体上留下了如此深刻的痕迹，她的脸色很黑很黑，脸上的皮肤像一块皱皱巴巴的粗布，她的耳背更严重了，说话的声音也很小。她着急把从老家带过来的东西交给我，有两只自家养的已宰杀并处理好的土鸡，有二十多个煮好的土鸡蛋，两兜子花生，还有她亲手做的两双布鞋。她让我抓紧时间把土鸡和鸡蛋拿回去放进冰箱，鸡蛋要再煮一次才吃。她还告诉我家里的柚子树上今年结了5个柚子，她帮我带过来了2个，已经剥好了，味道也不酸。从只字片语中，我简单地知道了远方的一些情况，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跟母亲没有说上十分钟，导游一直在旁边等她，要一起参加集体活动。我很不心甘地离开了母亲。到晚上六点的时候，导游突然给我打来电话，说现在旅游团在鸟巢，马上就要返回住处了，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去接母亲，但第二天十二点左右得把人送过去，参加下午的集中购物。我说马上就过去接人，半个小时左右就能到，让他给我分享一个位置。导游在电话里告诉我母亲的具体位置是在奥体南门，坐在马路边上的木凳上，旁边还有保安人员，很安全的。我打了个车，着急往母亲所在的地方赶，路上有点堵，我不停地催促着司机，但无济于事。

半个小时过去了，车只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我准备给母亲打电话，让她不要着急，在原地不要乱走动。但母亲的手机一直在通话中，刚开始我以为是她在和谁联系，反复打了多次都是通话中，我才意识到可能是手机出了故障。过后不久，我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短信，内容是“你好，你妈妈找你，她的电话打不出去了，她在奥体西侧入口”。我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个电话，一个女声很客气地告诉我“刚刚有个老人很着急，她说的话又听不懂，好像说是在等儿子，把你的电话告诉了我”。我告诉她那个人就是我母亲。

天已经越来越黑了，也越来越冷了，我离母亲所处的位置还有十公里左右，我一下就着急了。母亲的手机确定是坏了，我不能及时赶过去，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又不会讲普通话，举目都是滚滚车流和人流，她肯定是很无助的，甚至有点恐惧吧。我在心急如焚中越来越接近目的地了，司机也看出了我的急迫，放慢了车速，我们一人负责观察道路的一侧，看马路旁的凳子上有没有坐着老人，但在定位地点转了一个来回，都没有找到母亲。司机索性把车停了下来，我们都下了车，分头寻找，我朝东，他朝西。

这座城市亮堂得分不出白天黑夜，各式各样的灯光把高大的建筑物和茂密的树木照得一清二楚，但我来来回回好几趟就是找不到母亲的一点影子，我差点要用老家话大声喊出“妈”来了，就像小时候，在日薄西山时，她对着田野和山岗呼喊我回家吃饭一样，但我始终没有喊出来。找着找着，突然发现马路对面的广场上簇拥着一群人，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快步走了过去。令人惊喜的是，母亲就在人群中，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安拿着母亲的手机，很费劲地询问着她，可能是在找电话号码，但手机已经无法开机了，他们之间的交流很困难。我激动地一把就拉走了母亲，没有来得及对那两个热心的保安说一声“谢谢”。

拉着母亲的手，感觉冰冷冰冷的，像握着一根干涩的冰棍。母亲像个小孩一样激动地埋怨了一句“怎么现在才来啊，手机也坏了，我的心里慌慌的”。听到“慌慌的”这三个字，我的心里像是触了一下电。把母亲安置在车上，她终于稍微平静了下来。

母亲踏进我住处的时候差不多快十点了，她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带着疲惫不堪和无所适从，我把她的包放在一边，给她倒上了一杯热水，她双手颤巍巍地接过杯子，一下就送到嘴边，我还没来得及说“水烫，慢一点喝”的时候，她已经把一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半。她没有感觉到烫。

我烧了满满一壶水，给母亲好好地洗了一回脚，这是我为人子的第一次表现，刚开始，母亲明显对这种应该享受的待遇不适应，她的脚掌刻意躲避着我的十指，慢慢才开始适应。安顿好了她就寝，我终于有了丝毫的心安。

母亲只是在我的住所住了一个晚上，她还早早地起床了。我不知道她晚上有没有休息好，我应该问她一声的，但却忘记了。带她在住处周围转了转，看了看北方的山水，顺便带她去我的工作地转了一圈，在食堂吃了午饭。中午，那个导游就打电话过来，告诉我集合的时间和地点，让母亲按时赶过去。

那个团都是从老家过来的游客，都是中老年人，他们刚从圆明园出来，坐在景区外的花坛上，很自然地用一个姿势翘着二郎腿，用熟悉的乡音很兴奋地谈着评着。我简单地和他们聊了几句，他们的一些人或认识我的父亲，或认识我的祖父，很遗憾的是我忘记带烟了，我应该装一包烟的，至少一人散一根烟，那是应尽的礼数。我的祖父早就去世了，但父亲还健在，我缺了这点礼数，便算是丢了一点父亲的脸面。母亲一见她的团友，感觉一下就来了精神，马上就融入了这个远行的团队中，戴上和他们一致的帽子，说着共同语言。

没多久，母亲和一帮父老乡亲就全都淹没在滚滚的车流中。目送汽车启动，我忍着眼泪，使劲挥了挥手，他们中的一些人也挥手回应着，这就是礼数。异乡啊，我们只能在异乡相见，但再也不会在异乡重逢。我突然又想起了梅德林克《青鸟》中的一句话：我们去很远的地方寻找幸福，可能，幸福就在我们出发的地方。

真的感觉自己太无能卑微了，不能让时间再走慢一点，不能让空间再缩小一点，不能再多陪一会母亲。在这座硕大的城市，我甚至差一点弄丢了自己的母亲。在母亲的位置尚距离我百公里范围内时，也就是河边廊坊三河，我走在大路上，没有去找一个隐秘的地方，就是光天化日下，一下放肆大哭起来，路上的行人都诧异地转过头颅，看着这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他们或许在猜测，这应该是一个新患病的精神病人。

母亲的下一站是天津，她将在滨海机场坐上回家的飞机，下下站是长沙，再下下站才是娄底，最后落脚在一个叫做洪甘冲的无名之地，继续陪伴她的二三十只鸡，七八只鸭，和那块安静得像是沉睡了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