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爱看的书,我给你留着
女友失恋后,一直恨恨,每每气愤数落前男友滔天罪恶,我却默然,甚或弱弱为她那前男友说几句好话——只为她谈恋爱时,我有机会在她那前男友书架上看过《查拉斯特拉如是说》,女友不爱尼采,也很少去那书架前转悠,那一架子书都便宜了我,可恨他们恋情短暂,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呢。弹指十几年过去了,人和情都散落在天涯——曾有机缘让我看到好书的人,不会忘。
年轻时遇到的人,能影响你一辈子,看过的书,也是一样:十七八岁读到佛洛依德而影响自己走上精神分析之路,中国的李孟潮,以色列现年70多岁的大师奥格登,都是。
读书时聊天中提及某作家的书好看,朋友便记下了,偶然看见邻人手中杂志上有这位作家的相关采访,索要不成,便借了杂志去复印那篇文章,放假的时候带回来给我——文章内容早已忘光光,但这样的朋友,不会忘。
曾被誉为台湾第一美女的胡因梦,无论她和李敖存在仅3个月却被李敖和媒体消费40年的短暂婚姻多么荒诞脆弱,这么多年来,我看到写她最好的文字,还是李敖:“如果有一个新女性,又漂亮又漂泊,又迷人又迷茫,又优游又优秀,又伤感又性感,又不可理解又不可理喻的,一定不是别人,是胡茵梦。”
即使离婚,不相见,但这样的文字怎么忘呢?世上人,能真正看见你,比你自己还懂得和欣赏你的人,很多吗?
我喜欢他们这张照片,男人帅气女人娇美,爱情就是这样子吧,浑然不知未来的凶险残忍......
2012年,77岁的李敖亲自写诗赠60多岁的刘晓庆:
拦住她,以苦难;拦住她,以寒冬;
拦住她,以孤立;拦住她,以冰峰;
拦不住,她变成自己;
拦不住,她变成明星中的明星。
李敖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要跟刘晓庆交朋友:“她的身世遭遇跟我很像,我们都经历了很多挫折(三山:这里的挫折大概是指坐牢、离婚、诉讼),但这些都没压垮她,她有才华,很自信,对朋友也很义气”。
那个读懂你,为你写诗的人,走到天涯海角,你会忘记吗?
纪梵希第一次看到赫本,说:“这个女孩对时装的认知,有一种旁人难以企及的天赋。”跨越一生的友谊就此拉开序幕,那一年,纪梵希26岁,赫本24岁。
赫本癌症病重时说:“只有他始终记得我的爱好,把我当成小女孩来宠。”
我喜欢他们这样的笑,暮年之交,成熟稳定,灿烂又温暖。
朋友送东西来,我随着去开后备箱,眼尖看见一本书,随手翻开目录,仅一篇文章标题得我心,依稀记得作者是唐德刚?便说全书也就这一篇可看,朋友振振有词:我就是为了这篇文章才买的这本书。那书,自然给了我先看。那时,还没微信呢。记得车停在西湖边,栖霞岭路(多美的地名)上,阳光下,一池荷花刚出水。
父亲是影院美工,画油画,爱木刻,爱读鲁迅——这是历史原因,那一代人,当年只有鲁迅和毛选可读。陈丹青是非常推崇鲁迅的,于是我每每买了陈的书,自己看完就赶紧给父亲寄去,父亲喜欢陈丹青,说他胆子大,文笔好,比岳南的还好——那套有名的《南渡北归伤别离》三部曲竟看不下去,说岳的文笔远不及陈。
父亲说现在的《杂文选刊》不好看,不真,《随笔》也不好看,《炎黄春秋》有时还能看看,啊,原来父亲也到了看《炎黄春秋》的年龄了——童年时我对外公的印象,就是他坐在书房的藤椅上,戴着老花眼镜看孝顺有心的少舅舅给他订阅的《炎黄春秋》,我便知道那是给退休老人看的杂志,年少时读书离家,收到父亲家书,第一句往往是“时光如白驹过隙”,果然时光如白驹过隙,父亲也早退休了,也做爷爷了,也是老人了。英雄迟暮让人唏嘘,文人亦如是。
既然听了父亲的牢骚,我就留心找陈丹青的书,托了常去买书的相熟旧书店老板办理,买到手我自己先看,尤其是写鲁迅的文章,我常在炉边一口气看完,早睡早起的作息也打乱了——忍不住要看完,想着父亲看到该有多过瘾,就忍不住笑。那些给你留爱看的书的人,都有过这样的笑吧?
小时候家里有鲁迅的书,那时小,不爱看,中学课文里读了鲁迅的文章,就爱上了:“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淄衣”,“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认真抄在语文书的封面上,那当年跟我一起谈鲁迅的友,激烈争论如何“让中华之崛起”的友,努力远离“丑陋的中国人”,远离这“贫穷的土地”,后来果然远走高飞,在异国他乡留学打拼,生儿育女投资置业。
偶尔也聊在国外发展有“玻璃天花板”,因为这张黄种人的脸,永远也无法融入主流等等,我完全理解“用脚投票”的人们,也默默认为正因为这块土地贫穷和人民依旧“丑陋”,我们才应该留下来建设祖国开启民智,否则外国人会怎么看你呢?好多年过去了,想起也愧,我又为这个国家和人民做了什么呢?徒留中年人平静的沮丧吧。自从不聊鲁迅,如今时空阻隔,鲁迅、少年人的友谊,终究像琥珀,被一滴松脂凝固在那远去的青春里,透明清晰,鲜活生动,却只是过去完成时,没有现在和未来。就像这乍暖还寒的春,原来春天和青春,都一样多变,短暂。
年少时喜欢那些奇诡幽丽剑走偏锋的文字,后来才慢慢知道一篇文章的文采不过是皮相,内容翔实才是那停匀合宜的肌肉,而使之各就其位安然有序的结构自然是骨架,详略快慢都在此,但最重要的却是灵魂——也就是作者的思想和观点。皮相好,胜一时,骨肉好,堪堪赢半世,终将败给地球引力松弛下垂干瘪发枯,而灵魂观点好,却超越一时一世,壁立万仞,那些历经千年的经典便往往如此:发人人心中所想,道个个笔下皆无。
古往今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电影《布拉格之恋》中女人对男人的爱,何尝不是被一种更高级的灵魂所吸引呢?见过好多人起跑时昂扬奋发,跑至一半即颓了,后劲不足,灵魂之蕊萎谢凋落,理想主义快速变为颓废主义的人太多了,所以少年人需有青云之志,穷且益坚只是因为有青云之志提着,才不至于堕落、颓废、油腻,才会颠沛流离于是,造次于是,金刚不坏身是灵魂足够高强。
外貌是皮相,可一见钟情,兴趣爱好如肌肉,逐步丰满彼此的印象,谈话逻辑行事做人是骨架,建立人际基本互动模式,大多数人一生中多在此一层。唯性情灵魂是最高山头,小鸟也不曾飞到,或终其一生独自跋涉,如荣格创作《红书》坚持探索,自我分析,自我觉察和挖掘,有幸遇见一二知己携伴同游,云端对话,旁人或觉高处不胜寒,当事人却“得一知己足矣”,尽情品尝相知的甜蜜。
读书,封面是皮相,目录即骨肉,开篇两三行可见灵魂,与人交往如开卷,未开口见皮相,开口即直逼骨肉,若争论则见灵魂。
给你留书的人,是见过你灵魂的人。
一个人爱看的书,另一个不爱看,分手也不会很奇怪;少舅舅给外公订阅爱看的杂志,一订就是几十年,从外公退休直到九十高龄去世;朋友给我留意我爱看的书,无论是有意或无心提及,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忘却;我给父亲买他爱看的书,这样的父女情意,是血缘之上的朋友相知,即便是亲情和友情、爱情,对彼此思想的阅读和交流都是那超越皮相和骨肉之上的致敬,这样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可遇不可求,如同君子之交,淡淡如水,重点是彼此都是君子,而不是水。
你爱看的书,我给你留着,我爱看的书,我知道你也会给我留着,我们是可以出入彼此灵魂的人,多少偶然才有此际遇!无论友情、亲情、爱情,无论读者、书商、朋友、爱人、亲人,不过是这一世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呢?
2018.3.23春夜读书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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