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安炉:老屋
导 读:
小说叙述了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一对孤男寡女,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一年,简单的故事里折射出情感的微妙、生活的不易、人性的复杂。
老 屋
文 I 赵安炉
一
阿江,晚上的菜我去买。金翠合上手机,向商场值班经理请了假,就跨上自行车直奔菜场。她盘算着,今天得多买几个菜,隆重庆祝一下。此时,她显得异常兴奋,刚接到女儿班主任严老师的电话,说女儿毕业考得了年级段第10名。这就意味着能免去借读费就读风华书院,一旦进入风华书院,就意味着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考进县第一中学——省重点中学。
金翠与阿江在同一张桌吃饭已有半年多了。先是女儿小丽一周两个晚餐与阿江同吃,后来渐渐的,金翠也同吃一张桌了。三个人开两个灶的确也麻烦而没必要,关键是阿江喜欢饭桌上的热闹气氛和省得洗碗的麻烦,而最最主要的是他在吃饭时偶尔抬头便能看到一张俊俏的脸。
金翠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的12月15日。金翠母女租住阿江的老屋3个月了,那晚,小丽在堂前的桌子上做作业,金翠手捏一叠钱走进阿江的房间。
阿江哥,这是第二个季度的房租费,另外300元是水电费,不知道够不够。
其实,金翠清楚,三个月的水电费用不了这么多,可是电表和水表都没另外安装,只能给个大概,如果给少了,又显得小气。金翠搬进老屋后,才知道阿江的房子从未出租过,她甚至纳闷,一个人住三间房子,干吗不出租呢。
你娘俩用的水电不多,算了。阿江抽出三张递还给金翠。又说,天冷了,以后你加班的时候,别让小丽在外面吃快餐,回家吃,热闹。
我也担心小孩在外面吃不放心,回家吃真是太好了,只是麻烦了阿江哥,但是伙食费要给你的。金翠惊喜万分。
小孩能吃多少,你想哪去了?
此后,每周五和周日的晚餐,阿江都格外地用心,自发觉小丽喜欢吃鱼后,他就不断地变化着品种和烧法。
妈妈,伯伯做的鱼可太好吃了,又嫩又鲜又香,比快餐店的还好吃。有天晚上,小丽钻在被窝里对金翠说。
妈妈做得好吃还是伯伯做得好吃?
那当然是伯伯做得好吃。
真的?
当然,骗你是小狗。
小丽转了个身,自言自语道,伯伯不喜欢吃鱼,这些鱼全让我给吃掉了。
金翠听后,心头一惊,他不喜欢吃鱼,怎么会把鱼做得这么好吃?看上去性格内向而神情木讷的阿江哥真是个谜。不过,金翠倒是发觉阿江哥最近是有些变化的,爱干净了,也爱打扮了。
二
金翠要搬走了。
阿江坐在老屋的堂前,吸着烟,目光呆滞地望着道地的丝瓜藤蔓下晾着的金翠的衣衫。
他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金翠搬到这老屋的。自从金翠租住进来,老屋突然间就焕发了许多年没有过的生气。
老屋是三间朝南的木结构房子,东西两间前房后灶,阿江住东首,西头的房间自阿江离婚后就一直空着,中间堂前作公用,一个狭长的道地,西首垒了个花圃,种些花草葱蒜倒也青翠养眼,一扇不大不小的阊门隔开了外面纷繁的世界,于是,处在闹市的老屋却也显得清洁而宁静。
阿江也记不清有多久了,反正那时老屋是热闹的,尤其是节假日姐姐带着小孩回家的日子,后来,阿江结婚生了儿子,老屋更是呈现出一派人丁兴旺的景象。
时间是不会停留的,更不会因人的留连而倒流。阿江的父母相继谢世,接着,阿江与老婆双双下岗,贫贱夫妻百事哀,老婆最终与阿江离了,跟着一个饭馆老板去了兰州。 薄情的女人竟然连哄带骗地把儿子鹏鹏也一起带走,剩下阿江孤独一人,形影相吊。
老屋坐落在县城中心小学旁边。中心小学是县里最好的小学,成了望子成龙盼女成凤的父母们所青睐和向往的学校,有条件的乡下人亦趋之若鹜,于是,小学周边的一些空余房子成了抢手的出租房。
去年一个夏日的黄昏,阿江坐在屋檐下吸烟,目光落在被夕阳映照下光影通透的半棵苦楝树出神。这时,阊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一个清丽的声音响起:有人吗?
阿江原先是县棉纺厂的机修工,下岗后,经人介绍到孔雀羊毛衫厂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对付一个人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每年的暑假期间,总是有人寻着来租房,而他是一律回绝的。他有他的想法,一是不差这点儿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何况还有父母留下的五万元积蓄;二是自己的房子干吗让陌生人住呢;三是不想让外人来打破自己清静的生活。又到暑假,这些天租房的人络绎不绝,他觉得烦,于是,在家里找出儿子学书法用过的毛笔,撕了一张旧报纸,歪歪扭扭地写了四个字:此房不租。张贴阊门上,此后,果然没了敲门声。
阿江想,不会是租房的吧。他本不想开门,但是他从柔媚的声音里联想到人的长相,于是身不由己地起身。打开门,先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钻进他的鼻腔,他记得厂长秘书也是这个香味,然后,才发觉是一个面容娟秀的年轻女子,这时,他暗暗佩服自己的直觉。
你找谁?
我找房子。
天,又是租房的。以前,当阿江碰到这种情形,马上一口回绝不租,然后关门了事。此刻,他的手抚在门框上不听使唤,瞧了一眼落在地上的那张旧报纸,然后又把目光移到女子的脸上,嘴里竟然冒出一句:请进屋谈。
坐。阿江拉过一把小竹椅到道地上。
女子穿着一身职业装,呈现出姣好的身材,她优雅地坐下,说下学期女儿转入中心小学,想租附近的房子,不知你家有没有空余的房子出租。
我家房子倒是有空的,但太旧,你们能习惯吗?
阿江话一出口,心里就后悔了,他让她进屋并非真想出租房子,只是想在这个黄昏享受一下美色罢了,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样的念头。然而,后悔的同时,心里隐隐又生出担忧,怕她看不上老屋。
我从小就住这样的房子长大的,当然习惯的。
时过境迁,其实她早不习惯住这样的房子了,说句话,隔壁也能听到,卫生设施极其简陋,更不用奢望浴室了。可是,今天找了一天,一无所获,现在总算有了着落,不管新旧,为了女儿,一切皆可克服。
一股甜丝丝的愉悦在阿江心头划过。
三
毕业考结束后,小丽到乡下外婆家去玩了。小丽就像鸟儿一样飞走了,老屋顿时冷清了下来。
老屋位于老城区,而风华书院则在新城区,距金翠上班的商场远着呢,所以,金翠打算在风华书院附近找房子。
这天周末,阿江做了四菜一汤,坐在道地上抽着烟,看着太阳一寸寸地往苦楝树上爬。暮色时分,金翠回来了。
找着房子了吗?阿江把烟蒂塞进鞋底踩了踩,仰起头关切地问。
金翠叹了口气,看了阿江一眼,摇了摇头,算是回答。
先吃饭吧,别急,总会找到的。
嗯。
阿江趁着金翠洗手的当儿,摆好菜,盛好饭。金翠坐下后,瞧一眼桌上的菜,有红烧猪蹄,清蒸鲳鱼,都是她最喜欢吃的,于是,心头一热,说小丽不在,别做这么多菜啊。她一抬头,正好撞到了阿江视线。
如果真找不到,就住这里,远一点没关系,你没空,小丽我替你接送。阿江避开金翠的目光,低头扒饭。阿江总是害怕碰到金翠的目光,面对她的目光,他自卑而心虚。
饭后,金翠马上收拾饭桌。阿江点上一支烟,到阊门外去了。
阿江在公园慢条斯理地晃悠了一圈,然后坐在草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想到金翠要搬走,就渐渐惆怅起来,心里空荡荡的,于是,暗暗期望着金翠最好租不到房子,这样她们母女俩就会继续住下去。他不知道是怕见不到金翠,还是怕老屋失去了生气。
老屋前路口的路灯怎么不亮了,阿江摸出钥匙,凭着记忆找到阊门钥匙,进了门,只见堂前的地面上投射着一道道参差不齐的光影,这是金翠的房间里透射出来的,这时阿江听到有撩水声从她的房间里传出。阿江心头一惊,莫非她在洗澡?阿江知道她洗澡是从来不开灯的。一股强大的好奇占据着阿江,于是,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堂前,凑到板壁前,屏息窥视,顿时,阿江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冲,一阵昏眩,他不知道她的身体竟然有这么好看,柔软如蛇,洁白如瓷······
金翠忙碌完后,一身汗涔涔的,于是,提了水到房间洗澡,房间漆黑一片,窗户顶部的采光玻璃怎么就没透进幽幽的光线呢,一定是路灯坏了。于是,她拉亮了灯,心想反正家里就自己一人。
其实,阿江开门的声音金翠是觉察到的,她知道板壁是透光的,本打算关了灯,突然脑海里浮现出刚才饭桌上阿江关切的目光,于是,她仅仅转了个身,背对着板壁,此时,她感觉到背后阿江贪婪而惊讶的目光。这样的目光金翠并不陌生,记得老公第一次看到她的身体也是这样。好多个晚上,她想过,尽管阿江年纪比自己大10来岁,但这人倒是善良而厚道的,对待小丽如同亲生,如果他有那个意思的话,自己可能会考虑,但是近一年来,他只字未提。失望的同时,又有些庆幸,他要是真有此意,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真正接受。
当金翠擦干身体准备穿衣时,阿江猫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开了阊门出去了。
金翠在道地东首的水槽边快洗完衣服时,阿江开门进来,故意把声音弄得贼响。
阿江哥回来啦?
嗯。现在公园里锻炼身体的人越来越多了。阿江无话找话地掩饰着。
金翠借着月光,在屋檐下晾完衣服就进屋了,打开电视,然后又关了,黑灯瞎火地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上月,总经理找她谈过,准备让她到新店当店长,这就意味着收入的提高,要是与阿江哥结婚,房子不用租,两个人的收入也能过上小康。想着想着,道地上哗哗的水声钻进她的耳朵,阿江总喜欢夜深人静时站在自来水龙头下冲。这时,金翠又联想到刚才阿江那贪婪又惊讶的目光,于是,悄悄起身,轻轻地把门拉开一条缝,这下,金翠倒是惊讶万分,月光下,阿江竟然一丝不挂地站在水龙头下,看得她心惊肉跳,面红耳赤,热血沸腾。金翠回到床上,浑身炽热,翻来复去,久久未能入眠,回想离异两年来,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四
阿江坐在屋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看着太阳一寸寸地往苦楝树上爬,看着暮色一点点暗下来。
吱--的一声,阿江知道这是金翠的自行车的刹车声,于是,起身开了阊门。阿江看着满面汗水的金翠,马上把堂前的风扇开到最强档,说,你先歇会,我去搬饭菜。
阿江坐在饭桌前等金翠一起吃饭,看到她到道地上水槽边洗了把脸,摆动着腰肢走进来时,阿江脑子里浮现着昨晚她不穿衣服的身体。见金翠在饭桌边坐下,阿江头也不抬地问,今天找着房子了吗?
同事介绍了她姑妈的房子,两房一厅一厨一卫的,太大了,而且价格也贵,要是能便宜300元,我就咬咬牙租下来,可是她不肯。接着,她端起碗又说,两个人吃,还烧这么多菜。
都是你喜欢吃的,多吃菜,少吃饭。
饭后,金翠收拾碗筷。阿江点了支烟又荡到阊门外去了。
金翠提着水进了房间,窗户顶部的采光玻璃透进幽幽的光,路灯修好了。这时,金翠想起昨晚背后阿江哥的目光来,会心一笑,于是,她关了门,拉亮了灯。
金翠一边洗,一边侧耳细心,不一会,她听到不易觉察的开门声,知道阿江哥回来了,于是,她故意调整了位置,面向板壁,尽显妩媚。
面对金翠一览无余的身体,阿江贪婪惊讶的目光睁得不能再大了,心脏砰砰直跳,浑身燥热口干······
阿江回家后,拉亮堂前的灯,发觉金翠的房门虚掩着,是疏忽还是故意?此时,他关了灯,拉了把竹椅坐到道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金翠白晃晃的身体在脑海里像电影一样一幕幕映现着,冲动的血液在体内燃烧着······去吧,去吧,去吧,他的身体一遍遍叫唤着,一声急一声。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苦楝树上,当初他栽下这株苦楝树时,母亲就说过,苦楝树不能栽在家里的。意思是以后的日子要遭受苦难。年少气盛的阿江偏偏不信。如今父母作古,妻离子散,孤苦零丁,阿江认为,这可能全是因为这苦楝树的缘故。接下来他又想,如果此刻进去,她告你一个强奸的罪名,那不是苦上加苦啊,一想到这里,他身体的血液渐渐冷却了下来。
月亮悄悄地升到苦楝树梢头,阿江叹了口气,起身脱了衣服,拧开了水龙头。
金翠躺在床上,听着阿江从阊门外进来,与昨晚一样把声音弄得山响,听着他拉亮了堂前的灯,她想,他一定注意到虚掩着的房门,然而,他竟然关了灯,坐到道地去了。她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死人。
金翠躺在床上像是过了一个世纪,这时,听到道地上传来了流水声,这水声犹如鸡毛掸子拂过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此刻,她神使鬼差般地悄悄起床,蹲在门缝边,月光下的阿江依然一丝不挂,虽然场景朦胧,然而,她的心,涌起了一阵阵涟漪,身体一阵紧似一阵。
水声消失了,她悄悄地躺回床上,内心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她清晰地听到阿江趿着拖鞋的由远及近,快到她的房门了,她的心砰砰狂跳,仿佛要跳出胸膛,她迅速拉过床单盖住全身,屏息静候着即将发生的一切。然而,拖鞋声消失了,接着,阿江的房间里响起了电视声。金翠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死人,稻杆蓬脚的倒牛。
金翠盯着天花板,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她掀开床单,把风扇调到最强档。凭着女人的感觉,她知道阿江是喜欢她的,他离婚10来年,一直独身,始终没出租房子,却租给了她;对待小丽视同自出,不是爱屋及乌又是什么;他表示租不到房子希望她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一经梳理,金翠心里明镜似的,她想,这事要让阿江主动,那是绝不可能的,所以,今晚就豁出去了,把事情挑明,即使他无意,委身一次,也了却一桩心愿,也对得起他一年来的悉心关爱和付出。
阿江哥在看电视啊?金翠推开阿江房门走进去。
啊啊,看电视,你在屋啊,以为你出去了。阿江连忙起身。
阿江哥,这一年来,多亏你的关照。金翠碎步盈盈,温柔万分,腰身向着阿江贴过去。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电视的荧光照得金翠漂亮的脸蛋更显妩媚,宽松的圆领睡衣,胸前暴露无遗,两个高耸的小兔若隐若现,此刻,阿江脑海里又冒出金翠白晃晃的玉体,立即,浑身的血液飞速流转,肌体迅速澎胀,情不自禁地把她抱进怀里。两个滚烫的小兔子贴着阿江的胸口,他一阵昏眩,全身酥麻。
金翠偎进阿江的怀里,被阿江热烈地搂拥着,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叶飘泊的小舟终于驶入宁静的港湾,顿时,几年的劳顿和艰辛化为乌有,烟消云散,身心恬静舒坦。她觉得与阿江之间隔着的那张纸此刻被相互的激情消融得灰飞烟灭,她庆幸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阿江暗暗在喜欢着自己,只是他不善于表达罢了,她庆幸今晚勇敢地迈出了这一步,否则,将铸成终身遗憾,她甚至憧憬着未来的美好。
此刻,金翠像被抽去骨头一样,柔柔软软地紧贴着阿江,真切地感受到阿江双臂的力度越来越强,他的身体传递着一种力量,那是一种致命的力量,久违的力量,渴望的力量,她一阵昏眩,哦--的一声,这是陶醉的呻吟。
于是,她微闭着双眼,渐渐抬起头,嘴唇在寻觅。此时,阿江本想回应她的寻觅,他的视线越过金翠的肩头,不经意间瞥见墙上母亲的遗像,他猛然一惊,立即脑子飞转,依金翠的条件,阿江觉得自己怎么也配不上她的,今晚她如此主动是什么目的,莫非也是图他家的房子来的?此刻,母亲临终前的嘱咐又在耳边响起,阿江,爹妈辛苦了一辈子,省吃俭用,造了这房子,你可要好好的交到鹏鹏手里啊······一瞬间,阿江浑身沸腾的血液立即冷却了下来。这时,金翠感觉到阿江的身体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金翠搬走了。
阿江坐在屋檐下,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看着太阳一寸寸地往苦楝树上爬,突然,他奔进屋里拿来一把斧子,对着苦楝树狠狠地砍下去,一下,一下,一下······
专栏作家:
赵安炉
中国民俗摄影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数次获潘天寿艺术奖、柔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草堂心语》。
编辑 / 西湖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