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全鉴》小取

小取——明是非、审治乱、明同异、察名实、处利害、决嫌疑

【原文】

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焉摹略万物之然,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①取,以类予。有诸己不非诸人,无诸己不求诸人。

或也者,不尽也。假者,今不然也。效者,为之法也,所效者,所以为之法也。故中效,则是也;不中效,则非也。此效也。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②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者,予之也。“是犹谓”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

【注释】

①类:以是否同类为标准。

②子:你。

【译文】

辩论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区别,审察治乱的规律,搞清同异的地方,考察名实的道理,断决利害,解决疑惑。于是要探求万事万物本来的样子,分析、比较各种不同的言论。用名称反映事物,用言词表达思想,用推论揭示原因。按类别相同与否来决定予取。自己赞同某些论点,要允许别人反对;自己不赞同某些观点,也不要求别人反对。

或,指并不都是这样。假,指现在不是这样。效,指为事物设立法则。所效者,指设立法则所依据的标准。符合标准,就是对的;不符合标准,就是错的。这就是效。辟,指举别的事物来说明这一事物。侔,指两个词义相同的命题可以由此推彼。援,是指像“你正确,我为什么偏不可以正确呢”这种辩论方式。推,指用对方所不赞同的命题,比附于对方所赞同的命题,以此来反驳对方的论点。“是犹谓”指观点相同。“吾岂谓”,指观点不相同。

【原文】

夫物有以同而不率遂同。辞之侔也,有所至而正。其然也,有所以然也;其然也同,其所以然不必同。其取之也,有所以取之;其取之也同,其所以取之不必同。是故辟、侔、援、推之辞,行而异,转而危①,远而失,流而离本,则不可不审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夫物或乃是而然,或是而不然,或一周而不一周,或一是而一不是也,不可常用也。故言多方殊类异故,则不可偏观也,非也。

白马,马也;乘白马,乘马也。骊马②,马也;乘骊马,乘马也。获,人也;爱获,爱人也。臧,人也;爱臧,爱人也。此乃是而然者也。

【注释】

①危:通“诡”。

②骊马:深黑色的马。

【译文】

各种事物都可能在某一方面相同,但不会全都相同。推论的“侔”,有一定限度才正确。事物如此,有所以如此的原因;呈现的形态相同,其背后的原因则不一定相同。对方赞同,有所以赞同的原因;赞同是相同的,赞同的原因则不一定相同。所以辟、侔、援、推这些论辩方法,运用起来就会发生变化,会转成诡辩,会离题太远而失正,会脱离论题进而离开本意,这就不能不审察,不可总是运用。所以,言语有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事物有不同的类别,论断的根据、理由也不同,那么,在推论中就不能偏执观点。事物有些“是”而正确,有些“是”而不正确;有时事物在某些方面具有普遍性,在另一方面却不具有普遍性;有时在某些方面“是”,而另一方面则“不是”,不能总按常规推断。所以,言语有多种不同的表达方式,事物有不同的类别,论断的根据、理由也不同,那么在推论中就不能偏执观点,偏执是不正确的。

白马是马,乘白马是乘马;骊马是马,乘骊马也是乘马。婢是人,爱婢是爱人;奴是人,爱奴也是爱人。这就是“是而然”的情况。

【原文】

获之亲,人也;获事其亲,非事人也。其弟,美人也;爱弟,非爱美人也。车,木也;乘车,非乘木也。船,木也;人①船,非人木也。盗人人②也;多盗,非多人也;无盗,非无人也。奚以明之?恶多盗,非恶多人也;欲无盗,非欲无人也。世相与共是之。若若是,则虽盗人人也;爱盗非爱人也;不爱盗,非不爱人也;杀盗人,非杀人也,无难盗无难矣。此与彼同类,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非之,无也③故焉,所谓内胶外闭与心毋空乎?内胶而不解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

且夫读书,非好书也。且斗鸡,非鸡④也;好斗鸡,好鸡也。且入井,非入井也;止且入井,止入井也。且出门,非出门也;止且出门,止出门也。若若是,且夭,非夭也;寿夭也。有命,非命也;非执有命,非命也,无难矣。此与彼同类。世有彼而不自非也,墨者有此而罪⑤非之,无也故焉⑥,所谓内胶⑦外闭与心毋空乎?内胶而不解也。此乃是而不然者也。

【注释】

①人:“入”字之误。后句同。

②人人:一“人”当为“衍”字。

③焉:当为“他”。

④非鸡:当为“非好鸡”。

⑤罪:衍字。

⑥也:同“他”。

⑦胶:固执。

【译文】

奴婢的双亲,是人;奴婢侍奉她的双亲,不能等同于“侍奉人”。她的弟弟,是一个美人;爱她的弟弟,不能等同于“爱美人”。车,是木头做的;乘车,不能等同于乘木。船,是木头做的;进入船,不能等同于进入木头。盗贼是人;“盗贼多”不能等同于“人多”;没有盗贼,不能等同于没有人。如何说明这点呢?厌恶盗贼多,并不是厌恶人多;希望没有盗贼,不是希望没有人。这是世人所共同认可的。如果是这样,那么虽然盗贼是人,但爱盗贼却不能等同于爱人;不爱盗贼,不能等同于不爱人;杀盗贼,也不能等同于杀人,这没有什么疑难的。这与前面那个观点是同类。然而世人赞同前面那个观点自己却不以为错,墨家提出这个观点却遭到非议,没有其他缘故,不就是内心固执、耳目闭塞与心不空吗?内心固执到无法开解的程度,这就是“是而不然”的情况。

读书,不是喜欢书。将要斗鸡,不是喜欢鸡;爱好斗鸡,才是喜欢鸡。将要跳入井,不能说是入井;阻止将要入井者,才是阻止入井。将要出门,不能说是出门;阻止将要出门者,才是阻止出门。如果像这样,将要夭折,不能说是夭折,寿终才是夭折。有命运,不能说是命运;不认为有命运,才是没有命运,这没有什么疑难。这与前面那个观点是同类。然而世人赞同前面那个观点自己却不以为错,墨家提出这个观点却遭到非议,没有其他缘故,不就是内心固执、耳目闭塞与心不空吗?内心固执到无法开解的程度,这就是“不是而然”的情况。

【原文】

爱人,待周爱人而后为爱人。不爱人,不待周不爱人;不周爱,因为不爱人矣。乘马,不待周乘马然后为乘马也;有乘于马,因为乘马矣。逮至不乘马,待周不乘马而后不乘马。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

居于国,则为居国;有一宅于国,而不为有国。桃之实,桃也;棘之实,非棘也。问人之病,问人也;恶人之病,非恶人也。人之鬼,非人也;兄之鬼,兄也。祭人之鬼,非祭人也;祭兄之鬼,乃祭兄也。之马之目盼①则为之马盼;之马之目大,而不谓之马大。之牛之毛黄,则谓之牛黄;之牛之毛众,而不谓之牛众。一马,马也;二马,马也。马四足者,一马而四足也,非两马而四足也。一马,马也②。马或白者,二马而或白也,非一马而或白。此乃一是而一非者也。

【注释】

①盼:“眇”字之误,眇:一目小。

②一马,马也:或为衍文。

【译文】

爱人,要等到普遍爱了所有的人,然后才可以称为爱人。不爱人,不必等到普遍不爱所有的人;不普遍爱所有的人,已经算是不爱人了。乘马,不必等到乘了所有的马才称为乘马;只要有马可乘,就可以称为乘马了。至于不乘马,要等到不乘所有的马,然后才可以称为不乘马。这是一方面普遍而另一方面不普遍的情况。

居住在某国,就是在某国。有一座房子在某国,并不是拥有整个国家。桃的果实,是桃;棘的果实,不是棘。慰问人的疾病,是慰问人;厌恶人的疾病,不是厌恶人。人的鬼魂,不是人;哥哥的鬼魂,则是哥哥。祭祀人的鬼魂,不是祭祀人;祭祀哥哥的鬼魂,则是祭祀哥哥。这匹马的眼睛一边小,就说它是眼睛一边小的马;这匹马的眼睛大,不能说这匹马大。这头牛的毛黄,就说它是一头毛黄的牛;这头牛的毛多,不能说牛多。一匹马,是马;两匹马,也是马。马有四个蹄子,是说一匹马有四个蹄子,不是两匹马有四个蹄子。有的马是白色的,是说两匹马中有一匹白色的,并不是一匹马而有时是白色的。这就是一方面对而另一方面错的情况。

【解析】

这一篇与《大取》一样,都是后世所谓“墨辩”的重要篇章,主要探讨辩论与认识事物方面的问题。

本篇探讨辩论的意义、方法,并由此引申出一系列修辞学、逻辑学方面的观点。作者开宗明义地指出论辩并非单纯的口舌之争,而是可以“明是非”“审治乱”“明同异”“察名实”“处利害”“决嫌疑”,是关乎探寻真理乃至经纶天下的要务。在论辩方法上,作者举出了“辟、侔、援、推”等,并强调对它们的适当运用,不过火、不偏执。在逻辑思维方面,作者指出了事物的一般概念与特殊概念的相同与不同之处,指出了某一事物的集合与其子集合间的关联与区别,堪称中国逻辑学的源头。其中有几段以取喻的方法,解说认识事物时的“是而然”“是而不然”“不是而然”等几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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