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怎么做，才能不把他们当病人
沪语朗读：刘时医
朗读者
要怎么做，才能不把他们当病人
原创：薛舒
来源：夜光杯 2019.4.14
滬語改寫：郭莉
朗讀：劉時醫
推薦：丁迪蒙
交关年数前，有一趟弯进“小绍兴”饭店随便吃点物事，隔壁台子有娘两介头，面对一盆白斩鸡，呒没别样小菜。儿子大约摸十七八岁伐，只管自家闷头穷吃，迭位母亲低眉端坐，还用筷子拣顶好个肉块，搛到儿子個碗里，自家一口也勿碰。
我看见了，勒边头瞎想：做娘个做成搿能，小囡宠坏脱是一定个。想勿到等伊拉吃完，儿子抬起头，面孔完整個暴露勒我面前個辰光，我暗暗叫吃惊，原来是個典型个“唐氏综合征”小囡。母亲拉牢儿子个手出了饭店，长一码大一码个小伙子，可能因为吃得开心了，走起路来一副轻松活络个样子。
伊歇辰光，我还呒没结婚呒没小囡，观察迭个娘两介头吃饭，不过就是好奇。直到现在我自家也做了母亲做了娘，偶然想起当年场景，突然介会得心痛起来。
2010年，上海世博会“生命阳光馆”明亮個大厅里向，廿岁青年高智宁坐勒三角钢琴前头，《土耳其进行曲》流畅个旋律勒勒伊个手下飞扬出来。伊个智力水平停留勒三岁，永远勿会长大，但是伊拥有钢琴十级证书，可以完美個演奏无数世界名曲，伊，就是一个“雨人”。伊个父亲立勒舞台内侧，全程盯牢台浪向勒沉浸演奏个年轻人。每一次出门，每一场表演，迭个中年男人侪要成为“雨人”个灵魂附体。伊是雨人个生活，雨人也是迭位父亲个舞台。
勒勒生命阳光馆，还有一个盲人体验项目，因为采访，我也去体验了一趟。工作人员带我进去辰光，我是睁大眼睛个，但是我踏进搿扇门个一刹那，我觉着自家圬到了无边无际个黑暗当中。本来即使勒勒伸手勿见五指个墨出黑個夜里，也多少总归可以借牢一眼眼依稀個影子好有所参照。但是勒勒迭个盲人体验区，呒没任何参照。我立勒原地，一步也勿敢动，感觉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当时我就想，我搿趟大概好晓得啥个叫“黑洞”，啥个叫“盲”了。
后来，是工作人员提醒我伸出左手。我左手探出去，碰到了墙体。天啊！我以为四周啥个侪呒没，我以为自家就勒勒无依无靠个黑洞里向，想勿到一抬手我就好扶到墙壁了。但是勒勒搿种绝对黑暗当中，侬会觉着伸一记手也是恐怖个，因为脑子里充满了勿确定、勿可控个危机感。接下来，我就扶牢墙壁，邪氣当心个一小步一小步抬脚，摸摸索索朝前走，感觉前头任何一步侪有可能踏空，因为自家完全勿晓得前方是啥、四周到底有啥。勒勒伊歇辰光，我就是一个亮眼瞎子。
突然听到了呼喊声，吆喝声，皮球撞击个声音。工作人员开了一盏灯，星光一样個微弱，但是我终于还是立即分辨出来了，右边两米左右，是一只小小球场，一群少年勒勒微弱个星光下头踢球！伊拉，侪是盲人。伊拉是听勒球飞来飞去个风声，听勒伙伴相互个吆喝声，勒勒熟练个传球、射门，守门员扑牢了球……
我从“黑洞”里向出来，重返了光明，心里向突然有一种死而复生个后怕，要是我勒勒伊能个黑暗里向，我想我是活勿下去个。但是搿眼盲小囡，伊拉可以拿一场球踢得搿能介个风生水起！还有，伊眼智障小囡，伊拉哪能体会悲欢冷暖，又哪能表达伊自家个内心？阿拉是无从获知伊拉个心灵世界，或者讲，伊拉是活勒勒另外一只星球个。是勿是阿拉永远也呒没办法走进伊拉脑子里个黑洞，或者讲是伊拉心灵个黑洞呢？我突然有了一种冲动，我想去了解搿眼明明就跟阿拉生活勒一道，偏生又属于另外一只星球个人，伊拉是哪恁了解彼此，又哪恁懂得彼此个呢？
有一趟，我到阳光学堂去采访，进教室听课，靠后排坐下来。隔走廊左边，是一個長得長長個男小囡，从我落座开始，就连牢三次挪动椅子，朝我搿边靠过来。靠近辰光，伊突然之間面孔红了，轻轻叫问我：侬晓得我叫啥名字伐？伊个智商停留勒七岁，但是，身体个本能又驱使伊向一名成年女性靠近。阳光学堂个老师告诉我，小伙子个娘要带伊去相亲，对方，是个聋哑女小囡。搿位做娘个讲，再勿搭伊寻个女人，就要出事体了。
从前，老人侪欢喜搭小囡讲迭能个言话：等侬长大了，讨了新妇，勿要忘记娘。其实，光“长大”是勿够个，还要“成人”，迭个是作为一个“人”个权利。葛末，啥个叫“成人”？“成人”是一个衡量道德水平个尺度标准，还是一种身体需求个描述呢？法律是邪气理性又邪气冰冷个，法律规定了呒没权利“成人”个条件，叫“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者叫“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但是，只有做娘个晓得，伊个儿子，要成人。
一般情况下头，大家关注病人，是为了帮助伊拉，解决伊拉个困难，拨病人关爱。但是，病，已经存在，明摆勒海是永远无法消除了，葛末阿拉大家要哪能做，再能勿拿伊拉当成是病人？大概，所有人侪拿伊拉当病人个辰光，父母是最勿愿意拿伊拉当病人个。或者，父母，就是人群中少有个几个试图走进另一只星球个人。哀个带儿子去小绍兴吃一盆白斩鸡个母亲，我经常会得莫名想起伊，总歸有一种惺惺相惜个感觉。我也是做了母亲个人，我想，我应该是懂了一点为人父母个苦心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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