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说麻雀
我们这里,麻雀说成“麻鸟”。读“鸟”(diǎo),明显带有一种蔑视。麻雀原本是属于必须消灭的“四害”之一,现在摇身一变,彻底“平反”,竟跻身于国家保护动物了,谁要是捕杀20只以上的麻雀,那属于板上钉钉的刑事案件。
住在城里,几乎感受不到麻雀的存在,因为城里不是麻雀的地盘,如今城里下个暴雨就会变成威尼斯,麻雀才不稀罕呢。但在乡村,这种被保护起来的麻雀却多得讨人厌。农民伯伯撒个谷籽、种点蔬菜,难逃麻雀的破坏。以前还可以在田边撒点毒饵,不管药死多少,都是它们罪有应得,现在你去试试?我老家周边的菜地,呈现的是一番“彩旗飘飘”的景象。说彩旗飘飘其实是笑话,实际是一只只废弃的五颜六色的塑料袋绑在竹杆上迎风飘扬,我的老爹老娘,做不到大腿吓老虎,就只好让塑料袋飘荡起来,以此吓唬成群结队前来觅食的麻雀。
乡村成了麻雀的天堂。它们或许在感叹时代的美好吧,所以常常,密密麻麻的,错落有致的,歇息在一根根电线上。于是,那些高空中的电线,就成了谱满音符的五线谱。麻雀在高空嘈嘈切切,唱得忘乎所以,压根就不把底下的人类放在眼里。天黑以后,麻雀纷纷钻进树丛,闭上嘴巴,但你若是走近去,它们刹那从树林里飞出,黑压压一大片,像一块幕布似的,向远方飘去。
我家房子翻新后,真正上演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人鸟大战。新房子的墙壁上,留下了多个空调洞,以及卫生间的排气洞、落水管的出气洞。这些洞,在麻雀的眼里,成了可以拎包入住的高档住宅,所以,当我们入住新屋之后,麻雀也开始乔迁新居。它们直接飞进卫生间的排气洞,在卫生间的顶棚上生儿育女,我亲耳聆听它们在我头顶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后来要不是排气扇排出来的风将小鸟吹出洞口,发生严重的高空坠亡事件,估计麻雀会彻底霸占卫生间顶棚也说不定。
那些暂时未装空调而遗留的空调洞,瞬间就成了鸟窝。但鸟多洞少,它们是如何做到公平分配的呢?或许是房源太过紧张了吧,一旦占据了空调洞,一对麻雀夫妻只需一两天功夫,就能快速筑好鸟窠,把我家房子的外墙装扮得胡子拉喳。有那么一阵子,我老爹老娘不得不找出家里那根最长的毛竹杆,去把鸟窠捅下来,如此捅了筑,筑了捅,直捅得所有的麻雀都长了记性。
空调安装后,空调洞外面封了泥,别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了。空调管子藏在室外机与墙壁之间,空调管子太长,为了避免暴露,便在室外机背后绕上两圈,结果,这个圆圈竟成了麻雀的摇篮,它们在这个摇篮里筑窠,实在是最理想不过了,因为这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胜过城里人的高档别墅。虽然麻雀的新窠一蓬勃就会被捅下,但麻雀们依然前仆后继。这里是风水宝地,想占为己有的麻雀实在太多,我甚至创下了夜间打开窗户伸手即能摸到麻雀的记录,我后来不得不用高压水枪冲刷麻雀拉那里的粪便。现在战争算是平息了,麻雀们不再在这里筑窠,但这里却成了它们白天谈天说地的咖啡馆之类。
最不靠谱的是,麻雀世界里也有脑子进水的,竟然敢在屋顶落水口筑窠。那一定是秋高气爽给麻雀造成了错觉,麻雀把细草衔进洞口,结果雨水一来,麻雀拍拍屁股飞走了,却将我家的落水管堵塞了。逼得我这个文弱书生,不得不拿着一根竹杆,像个孙悟空似的,艰难地爬上屋顶,去给脑袋进水的麻雀擦屁股。
麻雀也有可爱的时候,那得是冬天。冬天,天亮得迟,麻雀也醒得迟些,当它们叽叽喳喳在窗外高谈阔论的时候,我躺在床上会生出一种鸟语花香的生活美感。老实说,那个时候,我对麻雀是心存感激的。有一段时间,我躺在床上,认真聆听窗外溢进来的鸟语,竟发现了鸟类世界的一个秘密。天蒙蒙亮时,麻雀应该都睡醒了,但它们一直保持着安静。麻雀集体保持安静,是因为在聆听一只我不知其名、不见其影的大鸟在发表重要演说。每天黎明时刻,总是这只大鸟最先发声,它的声音,音量高亢,音色婉转。那声音听起来,像一条蛇在草丛出没,时隐时现;像一根绳子,抛向了空中,在空中扭来扭去。这种声音,大概是我听过的鸟类世界里最悦耳动听的声音。直至这个声音由近及远,慢慢消失,麻雀声才潮水般涌进来。在声音的转换过程中,我想到了鸟类与人类的共通之处。那只大鸟一定是个大领导,大领导在作过一场激动鸟心的报告后,麻雀们开始热烈讨论,纷纷发言。或者,这只大鸟就是生产队时的生产队长,他必须在每天凌晨高声吆喝,给村里每个劳动力分派当天的工作。我这样描写麻雀,不是批评领导,而是赞美麻雀比人类更懂得拥护大鸟,比人类更懂得鸦雀无声,比人类更懂得畅所欲言……
麻雀也曾让我生出无限的憎恨来。夏天的凌晨,四五点钟光景,天就开始透出光亮来了,早醒的麻雀在窗外叽叽喳喳,抒情言志,将我的睡眠搅得粉碎,我被麻雀声吵醒,我的睡眠彻底泡汤。所以,有很多个夏天的凌晨,我与麻雀有过长久的四目对视。我倏地拉开窗帘,它们从窗台惊飞,远远地落到高处,然后我怒目盯着它们,它们也侧耳望着我,我讨厌它们起得那么早,它们讨厌我还在睡懒觉。我们相持已久,但我终于被麻雀打败。麻雀不听我,麻雀是听大鸟的。麻雀不可能因为我偶尔住在乡下而改变它们的起床时间。
我不得不服输。为了适应在乡下的生活,我不得不改变作息时间。几十年来,我养成了每天深夜十二点睡觉的习惯,现在为了确保睡眠,我只好在麻雀睡下后也抓紧时间睡觉。麻雀睡得早,天一黑它们就钻进了鸟窝,管住了嘴巴。村庄的睡眠比麻雀略迟些,到了晚上七八点,村庄也悄无声息了,只剩下狗们在那里静静地站岗放哨。我将睡眠时间调整到九十点钟,后来又提早到八九点钟。我如此调整后,睡眠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的习惯是晚睡晚起,半夜里还得醒来两三次,一夜睡眠被裁成两三截,而且缝补极其困难。自从受到麻雀的逼迫后,我早睡早起了,且意外收获了一觉睡到天亮的酣畅。一觉睡到大天亮,这是一件令人羡慕得要死的事情,因为它是健康的标志,是一种看不见的幸福。
我的睡眠恶习竟然让麻雀治好了,我把这个习惯带到城里,从此屡试不爽。我不再讨厌麻雀,甚至,我对麻雀感恩戴德起来,因为它们让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道法自然”。我道法麻雀的作息规律,几个月坚持下来,我的气色发生变化。某一天,与单位同事在食堂餐桌上相对而坐,他仔细盯着我的脸说:“最近气色不错,面色红润,去年可不行啊,黑簇簇的。”我后来撒泡尿后开始照镜子,得瑟自己的脸色确实今非昔比。我在心底默默念叨,这要谢谢麻雀,是它们在助我延年益寿。
最近老家发生了一起重大的麻雀伤亡事故,让我对麻雀生出了无限的敬意。
事情是这样的,因为父亲住院动手术,我连续两周没有在老家住宿,结果上周末回到老家,我目睹了发生在二楼阳光房内的一个惨烈场景:有三只麻雀竟死在阳光房!两只死在地上,一只死在阳台,地面撒满了细细的羽毛,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恶臭……这无疑是泉溪书房麻雀世界的重特大意外伤亡事故!这麻雀是哪里来的?又为何死亡?我侦破案情,很快得出结论:一定是两周前的那个周末,三只麻雀误闯私宅,飞进了阳光房,当我第二天早晨离开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就将窗户关严实了,在接下来的两周时间里,三只麻雀绞尽了脑汁,用尽了气力,试图逃离阳光房,但始终逃不出那层透明的玻璃,他们在阳光房里看得见蓝天白云,听得见同伴招呼,却活活饿死、热死、撞死。三只勇敢的麻雀,最后英雄就义了,而我,无意中做了一次刽子手。
临终前,三只麻雀一定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类的杀戮,手段越来越高明,不费一兵一卒,一层明镜似的玻璃,就可以置鸟于死地。而我从麻雀的意外死亡中,也看清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就是心知肚明的那层玻璃,又何尝不能置人于死地呢。
我捂着鼻子打扫地面,又意外发现一个震憾的场面,在距离阳光房最近的那个露天窗台上,在靠近窗台的阳光房外侧的玻璃滑槽上,竟突然多出了一层厚厚的鸟粪。我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一个画面:三只麻雀在阳光房内挣扎着逃离时,阳光房外的所有麻雀,曾经有过一场生死大营救,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来,停在阳台上,停在滑槽上,然后嘴巴贴着玻璃,纷纷为受困的三个同伴献计献策、鼓劲加油、安慰疏导,那层厚厚的鸟粪,是三鸟落难、百鸟相救的见证。长达半个月的生死营救,我没有耳闻目睹,但那堆积厚实、触目惊心的鸟粪,却让我肃然起敬了。那只死在阳光房内阳台上的麻雀,临死前一定看清了前来营救的同伴们的面孔和眼泪。而我,在清洗鸟粪的过程中,也清晰地看到了人类的薄情。
阳光房外面的麻雀从此竟消失匿迹了。上个周末,我早晨起床时竟没有听到麻雀的声音,我午睡时竟也没有听到麻雀的声音。那些曾经让我欢喜让我忧的麻雀,那些教会我养生之道的麻雀,再也不敢靠近我的窗台,我感觉到有些失落和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