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旭:摘棉花的男孩儿(外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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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树一样坚实,麦熟一般还高的棉花,正纷纷收获,在岁尾冬晏的晚冬,被众家成田采撷,然后拔出肢体堆于家垣院角,逐步散尽容颜,变得枯干。听说豫中川蜀的冬闲人家,被政府有关部门组织起来,一列一列地开往西北,到南疆北疆兵团式的采花作战;采花大军在人烟稀薄土地丰肥的新疆,所进行的场场战役,对于棉花的及时收获与丰收,不至于糟烂在雨天淫季的丰收,功不可没,而且也增加了自家的收入,里外兼得,双喜双赢。
不能到现场观摩,但是一望无际的棉朵盛开的田野,在齐胸高的树一样坚实的麦田里,成百上千的川妹豫婶,勤劳的双手,在花朵间舞动,应该是千古未有的盛况。他们可知自己是此大观中的一景?他们舞动双手是轻盈的采摘,采摘着如画的生活,还是酸麻了手臂,团团计较着花的重量,收入的丰瘦?别家离子而去的精神追求?不仅如此,即使若我周围的田园,也未见过大批采花的大娘大婶,只是模糊记得,成兜的棉花在他们胸前,到田头翻出,装入袋中或旧筐,一脸的平静,没有喜悦没有忧愁,有些怀疑那记忆里的平静隐含着丝丝的麻木,抑或正是那种都市渲染的冲淡田园?
这个眼前的小男孩儿,是喜悦的,用两只茶杯粗细而高出一倍的盒子,装满整整两盒白色的花朵。我到那里的时候,他仍然在成堆的棉棵间,把那些残留的棉朵细细的寻访,一只只的采撷。听他的母亲说,从城里来到这郊外的农家,当孩子发现这些白色的花朵,便开始采摘,至此已有两个小时。城市的八岁孩子没有见过棉花吧,他的母亲必是告诉了棉的妙用,而洁白如雪,轻若逸云,触之柔软虚荣的花朵,更以她美丽美质美轮美奂,明朗着孩子的眼睛,勾连着少年的心肝。如此积柴成堆的枯棉树枝,早已被人遗弃,却又被孩子发现,那隐藏在枝桠间的棉朵花瓣可以采摘,如此于他纯洁的飞扬的世界;对于孩子,遮盖和发现是怎么样的喜悦和富足的美好。
想我的先人,在深山之中见此白花,手触朵儿绵绵暖暖的野蛮小树,不由摘取研究,计算生存生活的日月,该是相类似的欣喜,谁说我的先人在远古的洪荒之地没有诗情?诗意的生活在古老的岁月里,也是静静的盛开,诗意的栖息。不也包含着,把花儿摘下,晾晒撕开,披于健壮的肩头,纤细的腰身,抵御地冻天寒!这样推测,就看到,先民们豢养家禽家畜一样,培植禾苗水稻一样,开始在田野,培植这种可以开出白色花朵的棉花了。
于是,我不由从院子里出来,来到男孩儿的身边,要和他一同采摘。已经满满两盒子的棉花,尚不够一个枕头呢?他说,要再摘一些。他举着刚刚找到的另一只方形纸盒,向我晃一晃,我看到他灰尘染满的小手和星光一样闪烁的眼神,我也找到了一朵,哦,棉花有坚硬的壳,它枝枝叉叉的树身,树枝一样向上向外生长的枝头,结出核桃大小的花朵,成熟的花瓣拥挤而出,肥肥软软的;也有更多的花儿,躲在棉壳里面,用手扯开,白云一般风儿的手,弄乱成团。
“小心。”男孩儿制止我,示意已晦如霉了的一瓣,不能放入他的花盒。果会有晦霉的花蕾烂在枝头啊,我感叹道。我更小心了,在成堆的花木间躬腰伸臂,细致的寻觅,直到男孩儿的母亲在院门呼唤。说鸡已炖好,该吃饭了。我们举着双手,从花木堆中腾身而出,一边计划着怎样晾晒,一边赞赏着他的明慧,连连对他说,好,很好;好,儿子,很好。
拉幕人正在不知何处的方位,向幕前奔行,我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只是四起的脚步声,有些杂乱,或者被另外的各种杂音掩蔽着,戏谑着。那些杂乱的声音,是孩子们放学排队出门的哨声,一二一、一二一二一二一;终于走出学校校门,不多远,孩子们散队之后的欢呼;还有家长接儿唤儿声在滚滚车轮中起伏。
拥挤的孩子们家长们,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傍边是一个父亲批评女儿写作业的声音,带着地方味道极浓的普通话,女儿刚刚吹起的哨音消弭了,那像男孩子一样有力调皮的哨音。近处,身边的电话铃声刚刚响起,又停止了,仿佛跌落了。却又分明还在耳畔回响,像青年时期自己早晨绿阴河畔的读书声,那么健康,翠绿,青春,印迹于生的记忆之中。那电话,是儿子打来的电话。
拉幕人已经走过来了,我看到他们抖动巨幕之时,那光阴的微澜和起伏。他们拉下大幕之后,是为了我们躁急的心,能够清凉一些,休息一下,安歇着别再那么焦虑,因为狂暴是持续的白日增多后可能的状态,是人是人非是是非非太多所成长的必然的恶果,也是先要开花,却是邪恶的花朵,应该是您最讨厌的那种色调的邪恶的花朵。
拉幕人已经走过来了,我看到他们在山岗在村落在城市西部的河流走来的身影。他们要拉下巨幕,要拉住我们的本来于现在,他们轻轻在耳畔呼吸,神秘的告诉,我们该休息了,我们应该回家,回到本来;他们要拉下巨幕,因为已经一个轮回,一个春夏秋冬,一道山梁和一道河流;神奇的山川,一座峡谷和广阔的平原,奇绝的峡谷和平原。
如此如此,我愿意恭候喜爱着拉幕人的到来,我愿意听到他们的脚步声,眼看着他们把手举起来,拉动巨幅的夜色缓缓的缓缓的,像人睡的眼皮那样闭合或者低垂。世界因此开始安静下来,人心当然一样,开始融入大地或者天空,像大地和天空一样安静,只有闪耀的梦在天空中微笑着摇曳,只有温柔的风在大地上轻轻浮动人间的窗帷。
拉幕人把巨大的幕布的一角,轻轻覆盖在我们的身上。不知道是否眠曲,是否有晚唱。但孩子们睡了,所有宇宙的孩子。
一个陌生的熟人
我说的这个人你们认识,他很普通,没有干什么大事,家境不好,人也无名,也还只是个孩子。很早见他的时候,他不与常人样的肢体与行走,是我像乍见大多数残疾人一样,心生怜悯。与同学们在楼梯间擦肩而过,大家悠闲一般轻松上下,他则要手攀扶梯,全身一起用力,才能减轻身体在下肢上的压力,扭曲着向上攀行。
那时间,我总有搀扶要他的冲动。那是一年之前,他刚刚来到学校的时候。如今,不经意之间,他已经是初二的学生了,在来去学校的人群中,也不时见到他,而我曾经的目光停留,与他渐渐疏忽飘散了。直到上周我开始值夜班,在寝室里又见到他。
郊区的寄宿制学校,走读者较少,每当夜课结束,学累或累学一天的孩子们冲出了教室,好友的聊天散步,饥饿的的零食加餐,生力旺盛的困苦了一天自由的孩子,在宿楼内外寝室之间乱窜,这宝贵的熄灯之前的四十分钟,给予了最大时空最多投入的珍惜。
当然,也是学生各种秘密和矛盾的释放时间和领域,所以,值班的老师要有数人组成,手掂喇叭,手握电灯,分守楼口道口,巡视校内隐暗地带,如大考监场。即使如此,也还有越墙逃出者,上网夜半或彻夜不归,搅浑值夜者整宿不宁,乃至学校和家长多日焦心。
我守在楼口,见及锁楼门与熄灯的时间较早,便来到楼道一侧的学生寝室小憩。初三年级的学生还在上课,屋内静悄悄的,外面黑夜里仍然传来学生走动呼喊的声音,看到昏暗楼道里飞奔的身影;三层楼间还不时传来一扇门被蛮力打开或关闭、关闭又打开的砰砰巨响。我不由叹息着坐了起来。
这时候,忽然,这间寝室底部的卫生间里闪出一个人影。有人?我问自己,是谁?透过室内昏暗的灯影,见那人走路的景象,哦,是他呀。他刚刚刷过牙洗过脚好像。他怎么住初三年级的寝室?现在想来,是后勤处的同事,照顾他上下楼不便而安排的吧。我有些怯怯的莫名其妙自己怯怯之心的问他,你住这里?他一边说是,一边回到自己的床铺边擦脚。卫生间和寝室内的灯光,投注到他的手脚间,闪出少年肌肤的光泽。他躺了下去,拉起被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坐了起来,拖着鞋子一拐一扭的走到卫生间旁,不知放了什么,关掉了灯光,歇息了。
屋内一室静谧,外面的杂音更重了,我想起了什么,就连忙出门,站在楼道口,看黑夜里三三两两的孩子进来,也婉言劝诫着楼上奔腾而下者,说不要再出去了,该是好好休息,明天还要出操和早早读呢,云云。
微妙的夜空之里,没有星辰,好像那些星辰我已多年不见,只有校园内几盏桔红的路灯,照出花园里影影绰绰的宁静时光,而明天,阳光普照,便会闪耀出他们多样的光泽。我有些放心了,白昼里,一次次见他大声地和同学们微笑说话,也见到他和几个女同学的从容交谈,我更坚定了自己的放心。
这个人你们认识吧,他就在我们的教室和校园,在我们的街道和院落,在我们同一勃生着万物的大地之上;不知为什么,他们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