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词的结构

文学作品结构的一般规律

  不论要想写好什么样式的文章,都得讲究结构。歌词是一种最为简练而又富于音乐性的文学形式,所以它更得讲究结构精密。这原是古人共同重视的所谓“章句之学”。

  要想发挥文学作品的感染力,把它的艺术性提高到顶点,是需要积累的。积字以成句,积句而成章,积章以成篇,宅句安章;要把整体安排得异常妥帖,才能达到圆满的境地。好比要造一座瑰丽宏伟或小巧玲珑的房子,首先得搞好设计,画好图纸,选好材料,一切准备齐全,再把基础牢牢打好,达到杜甫诗中所谓“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境界。这样逐层进展,从把架子配搭得停当稳称起,到安上一个富丽堂皇的屋顶,完成整个结构的工序是一点也不能草率凌乱的。

  文字是语言的标记,而语言则是传达个人的思想感情,用来感染广大群众,藉以发挥作用的。这又好比一个人的身体,四肢百骸要长得十分匀称,腰部充实坚挺,骨肉匀称,秾纤合度,两条腿要站得稳,而又轻捷灵活,但传神阿睹却在眉眼间。所以古诗人描写卫庄姜的美,先加以形体的刻画:“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终之以神态的表达:“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卫风·硕人》)。这末二句是传神的所在,把一个容貌妍丽而又仪态万方的绝世美人活生生地画了出来。

唐宋以来的诗家,把传神的字叫作“诗眼”,词家叫作“词眼”(陆辅之《词旨》),画家也有“画龙点睛”之笔。王实甫描写崔莺莺所以能使张君瑞神魂颠倒,也只在“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但这秋波一转的魅力,必须和整体联系起来看,而能转动这一秋波的主宰者,乃在神情的贯注,血脉的流通,把全身的精粹都集中到这“一转”上来。所以我们想要把文学作品写得有声有色,充分地表达这种曲折微妙的思想感情,除了“因色以求气”,把语言的疾徐轻重、抑扬顿挫和思想感情的起伏变化很巧妙地结合起来以外,还得要求脉络通贯,不使发生一些阻滞。这道理,在刘勰论《章句》时就有了深透的阐发。他说: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启行之辞,逆萌中篇之意;绝笔之言,追媵前句之旨。故能外文绮交,内义脉注,跗萼相衔,首尾一体。

——《文心雕龙》卷七《章句》第三十四

这精义所在,就在阐明想要把一篇作品的结构安排得精密完整,首先得做到层次分明、血液贯注,或左顾右盼,或摇筋转骨,务使意脉不断,首尾相辉。恰如明、清声乐理论家沈宠绥、徐大椿诸人所说,要想把每一个字唱得字正腔圆,达到“累累乎端如贯珠”的妙境,就得顾到每一个字的头、腹、尾,运用“潜气内转”的手法,使这三个部分似断还连,融成一体。

  至于一篇作品,这头、腹、尾三个部分要怎样才能安排得适当呢?刘勰也曾把他的经验告诉我们,他说:

  凡思绪初发,辞采苦杂,心非权衡,势必轻重。是以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

——《文心雕龙》卷七《熔裁》第三十二

虽则他在这里所说的,可能是指的一般长篇大论,与写精炼的诗歌有所不同,但开首得把所要描述的情态概括地揭示出来,取得牢笼全体的姿势;中间又得腰腹饱满,开阖变化,无懈可击;末后加以总结,收摄全神,完成整体。——这是各种文学作品所应共同遵守的规律,不能随手乱来的。

  古代大诗人就很注意每一作品的“发端”(就是起头)。有的飘忽而来,奄有压倒一切的气概。例如曹植的“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文选》卷二十四《赠徐干》),谢朓的“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文选》卷二十六《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有的故取逆势,借以激起下文所要铺写的壮阔波澜。例如杜甫的“堂上不合生枫树,怪底江山起烟雾。闻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杜工部集》卷一《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我们只要了解了这两种发端手法,而且很熟练地把它牢牢掌握住,那全篇的结构也就“胸有成竹”,可以恣情挥洒,不会怎样感到吃力了。

倚声填词要求结构的精密

倚声填词,因为得受各个不同曲调的制约,所以它的规格特别的严,就更得要求结构的精密。张炎在他所著的《词源》里也曾约略谈到过这个问题。他是把小令和慢词分开来谈的。他说:

  词之难于令曲,如诗之难于绝句,不过十数句,一句一字闲不得,末句最当留意,有有余不尽之意始佳。

——《词源》卷下《令曲》

又说:

  作慢词看是甚题目,先择曲名,然后命意,命意既了,思量头如何起,尾如何结,方始选韵,而后述曲。最是过片不要断了曲意,须要承上接下,如姜白石(夔)词云:“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于过片则云:“西窗又吹暗雨。”此则曲之意脉不断矣。

——《词源》卷下《制曲》

我们且把姜词的全篇抄在下面,来研究一下它的结构: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
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
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豳诗漫与。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自注:宣、政间,有士大夫制蟋蟀吟。并附小序:“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徘徊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

——《白石道人歌曲·齐天乐》

我们要彻底了解这一首词,首先得弄清楚它所表达的中心思想是什么,进一步弄清它的脉络,它的全身血液是怎样灌输下去的。

词一开始就把限身在北周境内的梁朝文学家庾信所写的《愁赋》作为发端,笼罩全篇的意旨,也就是小序中所提到的“仰见秋月,顿起幽思”,说明作者的题旨是在借这小虫儿发抒国家兴亡的感慨。

由于北宋末期的汴梁(开封)首都,君臣上下相习于骄奢淫逸的豪侈生活,置强敌压境于不顾,致遭汴京沦丧、“二帝蒙尘”的无比羞辱。单只这一玩蟋蟀的小事情,就可以反映南宋王朝的荒淫腐化,足够导致亡国之惨。作者触绪悲来,在内心深处潜伏着无限创痛,顿时引起联想,感到这无知的微虫,“唧唧复唧唧”,好像也在帮助有心人的叹息。开头寥寥十三个字,就把整个题旨牢牢地扣住,这手法是煞费经营的。

跟着把格局展开,使用两个四言偶句和一个六言单句,点名以往听取蟋蟀争鸣的时地,收缴上文的“凄凄私语”,过脉到下文的“哀音似诉”,加以一顿,作为上半阕的关纽。再把一个领格的“正”字挺接上文,迫紧一步,由虫鸣引起征妇的怨情,联想到制作征衣的机杼,再一次扣紧蟋蟀(中都呼为“促织”)的题目,同时暗中透出汴京的沦亡,也不知牺牲了多少无辜战士,造成寡妇孤儿的愁惨结局。“曲曲”二句欲擒故纵,再把局势拓开,由人兜转到物,物自无心,人则有情,谁能堪此?人和物又融成一片,把凄凉情绪和凄凉环境紧密地结合起来。

过片把“西窗暗雨”从上片的“夜凉”逗引过来,隔个窗儿,做成进一步的凄凉景况,迅即兜转到“思妇”情怀,又好像这无知的小虫也会对有情人表示同感;随即收缴“哀音似诉”以下一大段。这是由听蟋蟀而联想到广大人民在北宋沦亡期间所遭受到的苦痛之一,也就是“庾郎先自吟愁赋”的一个方面。跟着由民间所遭受的苦痛转到宫廷所遭到的耻辱,所谓“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暗指二帝被金兵俘虏北行,所有后宫妃嫔全都遭到蹂躏,这恶果是谁都难以避免的。

“豳诗谩与”是用《诗经·豳风·七月》篇:“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故实。据毛传以《七月》为“周公陈王业”的诗篇。作者想到周室的兴,是由于他们的先王“知稼穑之艰难”,任凭这小虫进入床底,大家都安于这种简单朴素生活;而北宋的亡国,却从这小玩意儿身上充分反映出来。有如小序所称:“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致一枚,镂象牙为楼观以贮之”,这是何等的荒淫景象!同是一只小虫儿,而所招致的结果却是这般的悬殊,这就难怪作者要感叹这歌咏《豳风·七月》的诗人对这蟋蟀的“谩与”(意思是太随便地夸奖了这小虫儿)了。这四字又是下半阕的关纽所在。

写到这里,又把今古兴亡之感,在朝野交受其害的痛苦心情上推进一层,将情绪发展到最高峰。迅即运用一个领格的“笑”字一笔勾转,以天真烂漫的儿童生活反衬出作者的沉痛心情。这一“笑”字,是从心灵深处徐徐冒起,几经吞咽,终于迸发出来的。这是一种“苦笑”。所以紧跟着就用了“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九个字总结全文,将题旨全部揭出,一首一尾,遥相呼应。谁说姜夔词只精音律,没有思想内容呢!

至于发端用逆入手法,把来抒写“吞咽式”的悲壮郁勃的思想感情的,莫过于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一阕,我在第三讲和第五讲中都曾提到过了。他这一首词的中心思想,是有感于宋孝宗曾一度想给他以领兵北伐收复中原的重任,而被奸邪摇惑,孝宗也拿不定主意,对和战大计长怀犹豫,使岌岌可危的江山半壁常在风雨飘摇中。因此在他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时,触动了满腔悲愤,而又忧谗畏讥,不便用《满江红》、《念奴娇》一类激越的曲调尽情发泄,才采取了这一种欲吐还吞的方式。“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人们稍加想象,就可感到孝宗是个容易动摇的最高统治者,为了首先顾到个人的地位,禁不起群小的包围,有如大好春光,一经风雨动摇,便又匆匆归去了。

接着改用“螺旋式”的手法,层层推进,步步紧逼。“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上句由“春又归去”推进,下句遥映“几番风雨”,意思是说他对军事准备没有充分把握的时候,是不肯轻率地向敌出击的。他早就提出过“无欲速”和“能任败”的大政方针(《九议》),要“不以小挫而沮吾大计”(《美芹十论》)。“落红无数”,正是指的一班意志薄弱的满朝文武,一经符离一役的挫败,就不免于悲观消沉。“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又从上二句折进一层,这悲观消沉,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萋萋芳草绿遍天涯,除掉把定南针,勇往迈进,哪还找得出什么出路来呢?“怨春不语”,折入对方,为什么装聋作哑、绝不作明朗表示呢?“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抑扬顿挫,再度采用“吞咽式”的手法,暗斥在朝奸佞,凭着他那花言巧语,借以迷乱视听,粉饰承平,恰似檐间蛛丝网,粘上一些落花飞絮,谩说“春在人间”,这是在骗谁呢?一面宕开,随即束紧,更和发端的“更能消、几番风雨”遥相映射,收缴上面一段伤春情事。过片由伤春转入伤别,由自然现象转入人世悲哀。

护惜青春,人有同感。春尽待到柳絮飞时,便使粘上蛛网,也只等于“枯形阅世”,有何生意之可言?从而联想到被打入冷宫的薄命佳人,可能还有重被恩宠的希望?“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借美人以喻君子,纵使君王回心转意,其奈“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谣诼谓予以善淫”何!“千金纵买相如赋,默默此情谁诉。”又从“蛾眉”遭“妒”推进一层,暗示“谗谄蔽明”,忠诚难白。“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行文到此,发展到了最高峰,一片真情,不能更自压抑,便把主题思想如“画龙点睛”一般点了出来。

结果是同归于尽而已。从“长门事”以下,到此一笔收缴,再和上半阕的“画檐蛛网”遥相激射,取得伤春和伤别的统一。“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兜转伤春,以景结情,反射发端二语。“斜阳烟柳”是“春又归去”后的必然形势,忧国忧民的英雄志士,遇到这般情景,也就只好“垂下帘栊”不去看它了。这是何等严密的结构,多么沉咽凄壮的声情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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